星期一, 5月 16, 2011

《壞教慾》



  想去德國,看看是怎樣的土地能哺育如此多哲學家與謬思;想去西班牙,讓雙眼陷溺於飽滿的色彩中。《壞教慾》的電影取景地點即是色彩豐富的西班牙,阿莫多瓦對於色彩的掌控教人讚嘆:從暖色系的房間到野餐的郊野、從小巷到男孩奔跑其中的教會學校,大量的紅、橘、黃等高彩度又熾熱的顏色被大筆大筆地大膽運用在畫面中。除了飽滿的顏色之外,高度的情緒張力、懸疑的劇情也讓人目不轉睛,不敢錯失每一個鏡頭。

  抱著瞻仰大師作品的心態看這部電影,光是電影片頭就讓我印象深刻:導演只用了黑、白、紅三種顏色,就創造出了極強烈的視覺效果。巧妙的蒙太奇手法運用,讓你迷亂後又逐漸撥雲見日。「毒癮」、「神父性侵害男童」、「男男情慾」、「變裝皇后」、「超限制級」……,大量異色的字眼被宣傳品一再強調,但《壞教慾》恐怕要令意欲觀賞惹火的愛慾鏡頭的觀眾大失所望了。「同志議題」在我看來只是《壞教慾》其中的一小部分,阿莫多瓦以平鋪直敘地手法訴說馬諾羅孌童、伊納修與安立奎之間愛慕、手淫的情節,點到為止。導演並無意辯解或澄清同性情慾,在作品中,同性相戀並不是一個「特殊議題」,而只是生活中的一個橋段,看來如此理所當然。

  《壞教慾》講的是兩段時空的三角戀情:嗓音如天使的小男生伊納修愛上了他的同窗好友安利奎,但是有戀童癖的馬諾羅神父卻認定安利奎是情敵而把安利奎逐出校園;成年後,人物之間的關係越加複雜,三個人的身份都起了變化,而三個男人的同志情愛卻又因為伊納修的真實身份逐漸曝光而讓彼此之間的愛恨情仇陷進一個無助也無解的流沙。一如過往的電影,阿莫多瓦不會給劇中人物太多道德上的判斷,他的電影裡不會有絕對的善人,也不會有十惡不赦的惡人,我們透過阿莫多瓦的鏡頭看著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如何過著他們的生活,做著他們生命裡的重要抉擇;我們看見人性的脆弱膽小與自私自利,每個人為了自己的慾望,即使如飛蛾撲火般地付出極大代價。

  阿莫多瓦用大量繽紛絢麗而複雜的影像元素說最簡單的故事——生活。「變裝」是片中極強烈的元素,變裝的表面扭曲、改變了真實,但卻是更多潛藏和變形的真實的另一種展現,不同人物、不同時期之間的變裝,說的是全然不同又全然相同的故事:慾望,情感與肉身的慾望、名氣與利益的慾望,於《摩托車日記》裡飾演古巴革命英雄切格瓦拉的Gael García Bernal嬌媚女裝扮相說了遠比我想像中多的故事。除了「變裝」之外,阿莫多瓦不斷操弄影像,用「戲中戲」的手法處理虛構的劇本、幻想的情節和真實人生的對話關係。觀眾從安利奎攤開劇本進入記憶和劇本的雙重世界中之後,就隨著安立奎跌進混亂的迷宮中,當最後層層轉進、抽絲剝繭地層層揭開記憶的真實與想像之後,我們只能輕輕地喟嘆。
  

星期六, 5月 14, 2011

城市的臉孔——《重慶森林》


  兩個失戀的男人、一個迷離緊繃的女人、一個夢想漫遊的女人,一同描繪了《重慶森林》。

  王家衛的《重慶森林》是在他耗盡心力的《東邪西毒》後製中途拍攝而成的。這部僅花兩、三個月就拍攝完成的電影卻精準地經由鏡頭表現出現代人的孤寂、空虛與疏離。九十七分鐘的電影投射出的不僅僅是香港這個城市的縮影,更是所有生活於大都會中人們的面孔。

  「每天你都有機會和很多人擦身而過,而你或者對他們一無所知,不過也許有一天,他會變成你的朋友或是知己。」在影片開始,金城武如是說。在《重慶森林》裡,時間與空間不斷地流轉與穿越、不斷地回溯與定義,電影中讓四位主角在互不相識的狀態下進入同一個框架之中,無論彼此間有多麼地接近,卻對於對方的生活與一無所知,像是大都市裡的公寓文化一般,彼此的實際距離卻無法與彼此的內心距離形成正比。

  片中的四位主角分別闡釋了現代都市人四種特質:233(金城武飾)隨時看著call機,寂寞空虛的他總想要找人相伴依靠;時時提心吊膽、沒有安全感的女毒販(林青霞飾)穿著雨衣又同時戴著太陽眼鏡與假髮,強烈的自我防衛心態表露無遺。王家衛在片中巧妙地穿插了極迷人的元素:她與233在酒店裡小酌後,在旅店中放下一切壓力熟睡片刻,稍縱即逝的鏡頭裡我看到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苦悶的失戀警察633(梁朝偉飾)無法抑制地與肥皂、毛巾、玩偶對話,又像說教、又似喃喃細語,他封閉他自己、沒有人能撫慰他的痛楚,自我中心的他看不到任何他不願意承認的改變;阿菲(王菲飾)不斷沉溺在California Dreaming亦屬自我保護,她聽著吵鬧的音樂、隨著音樂起舞,讓音樂構築一方天地,把自己封閉其中。



  第一段由林青霞與金城武對戲組成。王家衛搖曳流轉的鏡頭揮灑寫意,也同時也透過精湛的對白掌握了時代的氛圍。在影片上映的1994年,香港回歸中國前夕,一切充滿著不確定感,隱隱然有著世紀末般的騷動和不安,與第一段電影呈現的氣氛呼應:不斷急急奔跑卻面無表情的林青霞彷彿始終陷在迷離的漩渦裡;不斷獨白、喃喃叩問人生的金城武始終是困惑的。



  「不知何時開始,每個東西上面都有一個日子,秋刀魚會過期,肉罐頭會過期,連保鮮紙也會過期,我開始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甚麼東西是不會過期的?」233坐在一堆過期罐頭旁,用認真但顯年輕稚嫩的表情說出這句讓人心痛的獨白。233自以為保留鳳梨罐頭一個月前女友阿May就會回心轉意。然而,顯然地,對阿May而言,感情早已過期。五月一日到期的三十罐鳳梨罐頭,在四月三十日晚上一夜間被233全吃光,但這仍改變不了女友阿May已跟他分手的命運。「數字」在片中一再被強調,「0.01公分」如此異化的距離到底有多接近?這種人與人距離的精準表述是對人際關係疏離的一種嘲諷,233口中遇上「0.01公分」的兩個女人,他其實並不了解她們。233聽取留言時先講出368加上愛你一萬年、不斷強調「1994/05/01」與這時間前後的一切,但越是確定的時間,越讓時間的存在感顯得稀薄。觀影者可以代入任何日期也絲毫不會有影響,數字不過是儲存於記憶的一部份,倘若真有所感,再短暫的瞬間都可以比這些形式上的數字來得巨大,一如最後林青霞與金城武所共渡的小房間內,轉瞬成永恆。

  剛滿二十五歲、失戀一個月的年輕警員與一個浪跡天涯的女毒犯邂逅,幾小時候她成為唯一祝他生日快樂的人。「如果記憶是一個罐頭的話,我希望這一個罐頭不會過期;如果一定要加一個日子的話,我希望是『一萬年』。」最後,233如此獨白。一萬年後,肉身早已腐敗,但我想就是不設期限、堅定不移吧。身邊人們來來去去,早聽過無數一萬年承諾謊言,但流動的光影中,故事最後的一萬年卻像個真摯的童話。「百年修得同船渡」,或許真要一萬年的修行,才能換來今生最接近距離0.01公分的擦肩。「愛你一萬年」無論是誰來詮釋,都讓人無法肯定是不是有一萬年。但至少,每次我說出「永遠」的時候,都是全心相信的確有「永遠」的。



  同樣強調「數字」的意象在電影第二段依然清晰可見。王家衛帶數字表現的的獨白可以豐富畫面、也能夠扭曲畫面,帶著強烈的異化與陌生化效果,頗具村上春樹味道。663與空姐的「25,000里上空」、「57個鐘頭之後,我愛上了這個女人」、「6個鐘頭之後,她喜歡了另一個男人」、「我們大家都在加州,只不過我們之間相差了15個鐘頭」……比比皆是。

  然而,第二段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片段非梁朝偉充滿神采的經典演出不可吧,他憑著633這個角色拿下台灣金馬獎與香港金像獎的最佳男主角。「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上班的時候忘了關水龍頭,還是房子越來越有感情。我一直都以為它很堅強,誰知道它會哭得這麼厲害。一個人哭,你只要給他一包紙巾,可是一個房子哭,你要多做很多功夫。」屋子裡的水患,在633眼裡,變成屋子大哭了一場。於甫失戀的633而言,崩潰流淚的屋子是他、哭泣的破爛毛巾是他、乾癟的肥皂也是他。

  突然之間,633對一切事物失去領受力,對一切不聞不問、自我封閉,卻也讓阿菲悄悄進駐了他的房間與心:空間的氛圍是人類行為思考所延伸出來的產物,阿菲大膽地闖進633家中,慢慢地將先前另一個人遺留的氣味與內容轉換成自己的選擇。空間只是載體,生活其間的人才是賦予其生命的主宰。影片中的種種意象都讓是王家衛對於愛情的多重譬喻:改造居家空間的濃烈佔有慾、機場跑道、飛機上的座位與登機證(每人都有一歸屬)、多重選項的菜單、承襲對方的習慣(你與我的分野逐漸模糊)。



  除此之外,《重慶森林》也是王家衛第一個愉快電影結局:由已轉職空姐的阿菲給663補發一張登機證(意謂著兩人以後將可一起旅行)。從第二段電影中不斷出現的「加州」意象即可略窺一二:阿菲口中常提到及嚮往的「加州」、不停播放的《California Dreaming》以至同名的酒吧……。王家衛利用「陽光加州」的形象與角色散發出的朝氣(略帶神經質的阿菲、有大量令人發笑對白的633、帶點小奸小惡的小店老闆),喻示了電影將會愉快地結束。


 
  下次去香港,應該再去中環,到連接中環至半山的自動扶梯,蹲下來,找尋那個公寓窗口。當然,也該哼著那首《California Dre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