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8月 09, 2012

《證人》



一輛四輪馬車從鄉村小屋出發往火車站前進,後面緊緊跟著一輛滿載貨物的貨車,兩輛小汽車尾隨其後呼嘯而過。原始與文明,閒適與忙碌的對比鮮活地浮現眼前, 彷彿預示著《證人》全片裡,與世無爭的阿曼教區生活與貪婪醜陋文明世界的鮮明對比。鏡頭一轉,孤零零的馬車在喧囂的車流中靜止不動,恍若對現代文明置若罔 聞,一如阿曼教徒恪守教條與傳統的生活狀態:安詳、寧靜、與世隔絕。

荷蘭神父門諾於西元一五六三年創立基督教門諾會(Mennonite),倡導自由教會、順服基督。十六世紀末門諾教派分裂,瑞士主教阿曼於一六九二年另立 阿曼教派(Amish),教規更為保守,追求最原始儉樸的生活。到了十八世紀,阿曼教徒為躲避宗教迫害及法國大革命的徵兵令,大量遷徙到美國。這些阿曼教 徒遠離城市,以德文在自家進行禮拜;他們不從軍、不接受社會福利或任何形式的政府幫助,許多人也不購買保險;他們拒絕使用電腦、電視、汽車、電話等現代文 明產物,多從事農業及手工藝維生;時至今日,阿曼教徒的穿著打扮幾乎仍與十七世紀沒有絲毫不同。澳洲導演彼得威爾(Peter Weir)在1985年所拍攝的第一部美國片《證人》,即是以如桃花源般遺世獨立,一個賓夕法尼亞州蘭卡斯特郡(Lancaster County, Pennsylvania)的阿曼教區為背景,訴說著不同文化衝撞與對話的故事。

甫喪偶的瑞秋(Rachel)帶著兒子山繆(Samuel)離開原本阿曼教徒聚居的農村,打算投奔住在巴爾的摩的姐姐。途經費城,山繆卻在等待轉車時無意 間目睹了一樁殺人案。負責調查此案的警官布克(Book)將母子倆留在自己姐姐家住下,以便讓山繆辨認出嫌疑犯。山繆意外地在警局的玻璃櫥窗所展示的警員 照片中認出其中一個殺人犯,使得案情逐漸明瞭。布克決定打破舊有官官相護的陋習,挺身面對貪汙腐敗的警界黑暗面,然而殺機也尾隨而至……有天返家的路上, 布克中彈負傷,但布克為了保護山繆母子的安全,勉強開車將他們送回了阿曼教徒的農莊,也在農莊裡開展一段他從未曾想像過的生活:從因文化間的不解而產生的 排拒到包容,他逐漸地和部落建立起融洽的關係;沒有家累的布克與瑞秋之間也在朝夕相處下萌生了愛意。在規範與情感糾葛中掙扎的瑞秋,一度脫下白紗帽迎向布 克,但最終又戴回她的紗帽,告別必須回到都市裡的布克。

其實,看似與世無爭的阿曼教區跟外界紛擾的城市有時也是相似的:有人的地方,都是江湖。它們各有一套規範要去遵守。警界黑暗齷齪的景況讓布克幾乎窒息;教 派保守的規定也阻擋著瑞秋追尋真愛。布克和瑞秋在面對所屬團體帶來的壓力時,皆不畏舊有傳統,挺身而出。一如《楚門的世界》裡走出被建構的世界的楚門、 《終浪》裡努力抗辯的伯頓,彼得威爾導演的作品裡總有個勇於反抗、突破枷鎖的人物,他們的面孔、性別、身分皆不盡相同,但他們總是同樣地不畏現實的艱難與 困頓,努力地追尋著真理、尋找一個美好的烏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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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春又來》



韓國鬼才導演金基德向來擅於描寫人性中的原始欲望,以極端尖銳的題材諸如性、暴力、殘忍、絕望帶給觀眾視覺衝擊與反思。2003年推出的《春去春又來》風 格丕變,一反過去總交織畸戀、謀殺、情色、血腥的鏡頭,這部片如中國山水畫般優雅寫意,餘韻無窮。幽遠的群山與靜謐的湖泊、古剎中莊嚴微笑的佛像、老僧與 小僧駕著一葉扁舟緩緩前進——縱然故事的背景如此恬靜美好,但說的仍是與花花世界同樣的故事,屬於人間煉獄中的貪瞋癡慾念。人世的輪迴一如四季的遞嬗, 《春去春又來》用四季輪轉變化的手法闡明世事幻化的無常,滿盈佛學禪意。

春,貪玩的小和尚在小魚、青蛙和小蛇身上綁上了石頭,看著牠們笨拙難以行進的樣子忍俊不禁地捧腹大笑。夜裡,師父撿了塊大石,趁小和尚睡覺時綁在他身上, 教導他「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要小和尚把牠們找出來,放了牠們,才可將身上的大石取下。老僧說:「壓在身上的石頭隨時可以拿下,要是有任何一隻動 物死了,這塊石頭將壓在你心上直到你死為止。」小和尚慌忙尋覓那些小動物,卻為時己晚。小和尚看到死狀悽慘,顯然死前掙扎許久的蛇,不由得放聲大哭。這個 百花盛開的春天,卻是小和尚心底的冬天,揮之不去的陰影積壓在心上一角,伴隨他長大……

夏,小和尚已成少年。一位患病的少女為求取內心平靜與治療惡疾,遂在寺中住下。心神蕩漾的小和尚首次嘗到愛情的酸甜滋味,從偷窺、碰觸、獻殷勤、感到罪惡頻敲木魚念佛,到最後和少女一同在波濤洶湧如欲望翻騰的湖中嬉戲,於扁舟上纏綿。

湖中寺沒有牆壁,卻立著空有形式的門,一如行為的準則、心中的規範。不似過去總由這道「門」出入的小僧,夜裡,少僧越過這道門與少女繾綣。兩人情事被老和 尚知曉,老和尚並沒有以禮教怒斥,只說:「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接著不慍不火地對少女說:「妳病都好了。這帖藥就對了,妳可以走了。」少僧傷心欲絕,老 僧淡淡開示:「淫念會引發執念,然後喚醒殺生的念頭。」心焦的少僧欲下山尋找那個日夜思慕的少女,他連夜打包,也一併帶走了佛像,躺在床上的老和尚察覺 後,只是幽幽地嘆了口氣,聽著漸漸遠去的槳聲,心想或許因緣註定如此。

秋,少年和尚變成一個苦悶的青年,因殺妻案而逃回湖中寺,他的眉間多了些許暴戾之氣。老僧問青年:「你為什麼痛苦?」青年回答:「愛是我唯一的罪孽,我只 想要她。」老僧道:「你難道不知道世事無常嗎?人有時要捨得,你喜歡的,別人也會喜歡。」老僧要青年用他犯下罪行時的匕首來刻《摩訶波羅般若密多心經》。 摩訶波羅般若密多,意思是「以大智慧通達彼岸」。刀可用來殺人,亦可用來刻經;刀刻的只是木板,但字刻的卻是他的心。「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 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隨著不停地刻寫,青年的表情變得平靜祥和,內心也逐漸安定下來。老僧為青年所刻的經文塗上色彩,此時,經文如秋天的楓紅般瑰麗, 青年心中的嫉恨已然消彌,平靜地與前來逮捕他的警察離開。老僧回到船上,在自己的眼耳口鼻貼上「閉」字,靜靜在乾柴堆上打坐,熊熊烈火吞噬老僧的肉身,老 僧圓寂了。秋風,更加凜冽的刮著,蛇在水裡悠游。

冬,冰雪封山,湖面冰凍一如銀色的琉璃,晶瑩剔透的發亮著。青年變成中年,出獄回到湖中寺。一尾蛇自由地在寺中來去,中年已放下執念,不看牠也不理牠。一 位蒙面婦人抱著小孩來到寺中,中年和尚趁婦人睡著欲揭露婦人的面紗,卻被她握住手阻止。夜裡,女人偷偷起身離去,卻失神掉入湖面被老僧鑿開的洞口,被湖水 給凍死了。中年和尚明瞭因果循環,遂灑掃荒蕪的寺廟,潛心修練。中年和尚拖著石磨帶著佛像上山那段路程,穿插著他過去做過的殺業,每一步都是對過往點滴的 贖罪:從童年頑皮、少年情欲、中年罪孽到老年悟道,一切歷歷如目。六祖慧能說:「煩惱即菩提」,因緣產生了煩惱,走過這些悲喜苦樂,進入不著慾念的境界, 方能解脫成佛。歲月如梭,中年僧轉為老僧,當他在山頂上靜靜地坐在菩薩像旁時,也露出了如佛像般莊嚴的微笑,一切了然於心:一切的貪嗔痴,皆是值得感念的 俗世必經過程,唯有親身走過一遭,才能化為拈花微笑,渡化眾生的佛。

春天又來了。古廟裡,老僧正在縫衣服。古廟外,一個與當年童僧完全一個樣的孩子,正在快樂的玩著烏龜。他敲著龜殼,想把烏龜的頭給揪出來……小小僧重覆老 僧幼時欺負動物的舉止,晝夜交替,四季更迭;春去,春又來。廟門的匾額上寫著寺院的名稱叫「人生庵」,這不只是一個小僧的故事,而是世間所有一切眾生輪迴 的故事,人在輪迴中修習諸法,輪迴一如四季,千萬年來恆久循環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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