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有罪？專訪《天注定（A Touch of Sin）》導演賈樟柯

　　賈樟柯擅於以寫實的鏡頭記述中國在社會變遷下流離的小人物。1997年賈樟柯的第一個長片《小武》講述劇變的時代裡，一個小縣城裡的邊緣人「小武」的親情、愛情、友情；2000年的《站台》描述幾個歌舞演員在80年代的生活型態，也展示了中國社會轉型對草根階層的衝擊；2002年《任逍遙》描述工人子弟的愛情；2006年的《三峽好人》描繪出三峽大壩建築期間，人、事、物的更替流轉，賈樟柯皆以盧米埃兄弟（Auguste Marie Louis Nicholas；Louis Jean）所留下的寫實敘事創作方式，訴說這些被中國時代變革的巨輪輾壓過的小人物血淚。而《天注定》則向胡金銓的《俠女（A Touch of Zen）》致敬，以武俠片的風格、劇情電影的設定來重新闡述中國當代社會的小人物在窮途末路之下殺人、傷己的四個故事，《天注定》無疑是現代版的《水滸傳》。

「這部片主要來自我個人的不安與無助。在面對層出不窮的暴力事件時，總感到疑惑。作為一位導演，唯一解決的方式，就是拍片。」賈樟柯跨過紀錄片與劇情片的界線，改編四則近年發生於中國的真實社會案件拍出《天注定》，暴力寫實的畫面像是一記當頭棒喝，回應中國在改革開放後，國家機器的失速發展、正義不彰、貧富不均的社會及人們的不安躁動、金錢至上的心理狀態，「若期望讓改變發生，就必須凝視、關心那些不愉快，而非將問題簡單化。」賈樟柯用鏡頭抽絲剝繭，探究隱藏在驚人的社會案件背後的真正原因。

「在中國大陸這幾十年來，最大的改變就是人的移動，特別像春運，一次就是至少上千萬人同時移動，每個人都是從移動中去尋找生活的可能，與武俠片無異。」高速移動的動車一如瞬息萬變的世事，四段故事、四位主要角色在「移動」中互有隱微的牽繫，如此的巧思其實靈感來自微博、臉書等社群媒體的影響。放棄過去「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那樣個人化、微型化的討論與敘事方式，電影中的多重敘事方式呼應當今社會的人際關聯：看似互不相關的兩人其實互有牽繫，而人們都活在巨大的社會結構之下，面對著類似的時代脈絡。「生命就是一個夜奔的過程。」對於活著，賈樟柯導演給了我們這樣一個浪漫卻艱難的詮釋，不斷地出逃、在時間傾壓的細縫裡，走出一條足以安身立命的自己的路。

「如果要怪，就怪老天爺，有啥想不通，都去問他。」片中由王寶強飾演的強盜小三在祭奠自己射殺的劫匪時，這樣默念。一幕又一幕的殺戮與傷害，片中的人們滿手血腥，英文片名「A Touch of Sin」即闡釋了一切無奈。片尾，小玉看著荒野中的戲臺搬演著的《玉堂春》，戲班唱著「你可知罪，你可知罪……」，但，究竟「誰有罪」呢？全片裡司法機構的缺席，如導演對於國家機器失能的婉轉控訴與不信任。在劇變的時代裡，誰來主持正義？誰有罪？恐怕你我都一如看著農人鞭打牲口，卻絲毫沒有行動的路人，默許一切的我們，都有罪。

無心插柳柳成蔭──訪《天註定》電影配樂林強

與電影音樂結緣

曾在1990年發行《向前走》專輯，大賣40多萬張唱片、在大街小巷引發台語搖滾風潮而爆紅的林強，二十餘年後才華與魅力依舊，只是當年的麥克風與驚人的唱片銷售量，換成了電子合成器與一個又一個的金馬獎座。從1996年的《南國再見，南國》、2001年的《千禧曼波》、2006年的《一年之初》，一路到2013年的《天註定》，林強四度折桂金馬獎，其電影配樂功力早已獲得各界推崇，但林強卻自嘲踏上電影音樂製作這條路，不過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的結果。

一次偶然的機緣，林強在拍攝音樂錄影帶時巧遇侯孝賢導演到現場探班，隨後侯導立刻邀請林強在《戲夢人生》演出青年李天祿。和侯孝賢導演的合作改變了林強的人生，在侯導的賞識之下，林強出演多部國片，更開始嘗試創作電影歌曲，首次創作電影音樂即以《少年吔，安啦》入圍第二十九屆金馬獎最佳電影音樂、最佳原創電影歌曲，自此與電影音樂結緣。

相得益彰——與賈樟柯導演的合作

林強的電影配樂多以電子音樂為基礎，近期更大量將東方元素熔煉其中，用充滿張力的音符，讓音樂與影像產生化學作用。2004年，林強為中國第六代導演賈樟柯創作《世界》電影配樂，在此次合作後，兩人一拍即合！林強的音樂富有現代感，又不失中國意蘊，善於帶出畫面的空間感與時序的推移，之後賈樟柯幾乎所有電影都由林強操刀，堪稱其御用電影音樂製作人。「我喜歡賈導的『客觀』，他的作品留給觀眾很多想像空間，我也希望我的音樂是這樣的。」談起為什麼和賈樟柯導演有這麼密切的合作，林強這樣描述他眼中的賈樟柯電影作品。

        賈樟柯導演對於音樂有明確的偏好、平時也愛跟著廣播哼哼唱唱，《天注定》中引發觀眾大量討論的戲曲元素（以經典戲曲《林沖夜奔》、《玉堂春》、《鍘判官》的段子來穿針引線，統合整部電影）與當代流行音樂符碼運用皆是賈導的巧思。林強與賈樟柯導演合作的方式並不固定，有時先看劇本；有時先看部分影像；賈導有時會給出明確的想法、有時則是抽象的形容，被問到要怎麼保有創作的自由度，林強給我們的回答是：「做電影配樂，我通常用『配合』、『服務』的態度來面對。」近年大量接觸儒、道、佛思想的林強，謙和的工作態度並不影響作品的成果，經由不斷地討論、嘗試，林強總能帶給我們許多驚喜。「在做《三峽好人》的時候，賈樟柯說希望音樂能有『潮濕』的感覺，我便到拍攝地奉節實地走一走、看一看。之後做出來，影片開頭那段用電子樂做的＜林沖夜奔＞，就是我對『潮濕』的想像。」

        《天注定》的拍攝與發表其實是在意料之外，當時賈樟柯正努力籌拍《在清朝》，該片也屬意由在國際上享有盛名的作曲家、指揮家譚盾製作配樂。《天注定》是賈樟柯在拍攝《在清朝》期間突生靈感，而開始著手拍攝、製作的作品，在短促的製作時程中，找來長期配合的林強來當「救火隊」再適合不過，而林強的確也為我們帶來的精彩無比的作品。「過去給賈樟柯的電影配樂，多屬於抽象的、強調意境的氛圍音樂、環境音樂，這次比較特別的地方則是有許多個人情緒的表達。」林強說。在《天注定》裡，趙濤扮演的小玉在被逼到絕境、憤而殺了客人那段，林強用了大量電子音樂與中提琴來表述緊張、複雜的人物情緒，與傳統好萊塢（Hollywood）電影工業的暴力類型片慣常使用的配樂方式大相逕庭。

讓耳朵擁有更多包容力——談電子音樂

        所謂電子樂，即是不用任何類比或傳統樂器所做的音樂，泛指以數位合成器做為創作工具的樂種。「兩條電線通電後所產生的『滋滋』聲響，對我來說也算是電子樂。」大量使用電子音樂做配樂的林強，對於電子樂有獨到的見解。「要表達電影的狀態，真的只能用『音樂』的形式嗎？」對於林強來說，他創作的並不一定是一段「音樂」，而是一段「聲波」。林強在創作時，時常問自己：「這個聲波能不能讓人有感覺？」近期林強正在為侯孝賢導演的新片《聶隱娘》製作配樂，被問起「將如何用電子樂來呈現華人文化」的問題，坦言不會古琴、琵琶等傳統國樂樂器的林強，認為並不是特定的樂器音色而讓人有『時間感』。他給了我們這樣令人期待的答案：「我相信可以用一個聲波去突破時間與空間的限制，電子樂也可以表達古代的情感。」不斷探索、突破做音樂的限制、找尋新的藝術境界可能的林強，相信也將在《聶隱娘》中為我們帶來令人耳目一新的配樂作品。

不變的春風少年兄——林強的下一步

        年輕應該是一種心理狀態，不是躁動，而是自由。於我而言，林強正是不變的春風少年兄。「蠻好的」似乎是林強的口頭禪，林強不與人爭，擅於包容各式意見、也勇於嘗試不同的做法，但對於自己所相信的價值卻堅定無比。不喜歡直接衝突、抗爭的林強，也並不是「順民」，談起近年來風起雲湧的社會抗爭，他期許自己和其他藝術創作者以「作品」達成潛移默化的效果。

        生性儉樸的林強，於名利不太在意，近年也身體力行大力推行「創用cc授權」，認為創作者的養分必然來自於社會，甚至無從追朔起的古聖先賢，著作權應該部分釋放給社會大眾。但目前創用cc推行的成果有限，事涉龐大的利益，多數人也難以接受這樣的概念。「（創用cc）有利有弊是現實狀態，但良善的價值是應該要追求的。」林強這樣總結。

林強坦言自己性格中有抗拒大成本、大製作的因子，至目前為止也多為小成本的影片配樂，成本稍大的《天注定》也並未在商業上取得明顯成功的結果，但他所喜歡的狀態即是與創作者一起學習、探索、實驗，做些有趣的嘗試。近期林強也將與出身於台灣宜蘭的國際知名舞蹈家許芳宜所帶領的雲門舞集二團合作，創作現代舞蹈配樂。「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我也在思考的，我們從哪裡來？將來要往哪裡去？長久以來華人世界所追尋的西方政治、音樂、文學作品，要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去？我們要不要繼續下去？」這是林強決定與許芳宜合作的最大因素，也是自己長久以來，與外國友人做「文化交流」時發現自己早已失根的自我反省，他要為自己，也為華人世界找到一個「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