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9月 20, 2014

越簡單越複雜:Carsick Cars《3》


張愛玲曾說:「成名要趁早啊,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像所有令人艷羨嫉妒的少年英才,張守望不但既努力又幸運,更擁有超凡的天份。二十歲上,還在念北京理工大學的他幾乎是同時組了兩支樂隊:Carsick Cars專攻搖滾;White則嘗試實驗音樂。「White+(原White改制之新團)是一個腦力活,而 Carsick Cars 可能相對是一個體力活」張守望在訪談裡這樣說明。極富傳奇性的Carsick Cars在成團短短幾個月內,便以獨樹一幟的噪音搖滾成為各路樂迷、樂評人與媒體的焦點,一曲令人琅琅上口的<中南海>:「中南海、中南海,抽煙只抽中南海」是樂迷們的通關密語,演出時一包包向舞台扔的中南海香菸成了儀式,不知道濁水溪公社看了會不會覺得當初實在該寫首歌讓樂迷往台上扔扔「糧草」?
2007年,Carsick Cars首張同名專輯《Carsick Cars》於兵馬司唱片發行,為其廠牌創立初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富含批判力的歌詞、樂手的獨特魅力、層層疊疊的噪音音牆……Carsick Cars在極短的時間裡聲勢高漲、獲邀參加各式國際音樂節,更曾與Sonic Youth一同在歐洲巡演!第二張專輯《You Can Listen, You Can Talk》則找來來自紐約,製作過Sonic YouthDinosaur JR.Teenage Fanclub等樂團專輯的知名製作人Wharton Tiers製作。此張專輯絕大部分歌曲採英文演唱,較前一張又更能引起外國聽眾共鳴,高品質的錄音水準及海外的成功巡演也讓Carsick Cars走出中國、一反過去大眾所認知的沙啞沉重的中國搖滾意象,成為最受國外媒體關注的中國樂隊之一,此張作品更被華盛頓郵報選入2009年十大專輯。
汲取歐美另類搖滾的養份,音樂似乎沒有國界;我一向厭惡在文字裡掉書袋似的摻入樂團名稱、樂種曲風,但實在不得不說,Carsick Cars帶著濃濃的The Velvet UndergroundRamonesJoy DivisionThe Jesus And Mary ChainSonic Youth氣味,低傳真、噪音、實驗、前衛龐克等元素在他們的歌裡俯拾即是,一首首短小精幹的中英文歌詞,藏著最尖銳的嘲諷與暗喻。張守望說:「我去過紐約市兩次,我覺得那就像我的第二個家,她的包容是任何一個城市無法比擬的。其實在某些方面,北京和紐約很像,飛快的生活節奏,年輕人的不知所措,我們甚至有著更多更尖銳的各種問題。對於我來說,這才是我最關心的,就像紐約的那些音樂人一樣。」Carsick CarsLo-Fi的質樸聲響,大聲唱出成長於90年代的城市青年,目睹中國經濟起飛、貧富差距日益增大,生活無虞之下那份更為複雜、細微的集體迷惘與質疑。
2009年發行《You Can Listen, You Can Talk》之後,樂隊沉寂了五年,今年春天才發行了第三張錄音室專輯《3》。原貝斯手李維思和鼓手李青這對情侶檔在2010年年底離團,中間找來貝斯手何凡、鼓手曾由大家熟悉的斑斑代打過一段時間。目前Carsick Cars以全新陣容再出發:主唱兼吉他手張守望、貝斯手與和聲何凡、鼓手孫鶴庭,再度挑戰三件式樂團所能創造的種種可能聲響,《3》是他們交出的一張漂亮成績單。有別於第一張《Carsick Cars》以Lo-Fi聲響所創造出的簡單純真;第二張《You Can Listen, You Can Talk》狂躁的骯髒刷絃、電吉他Feedback所描繪的憤怒陰暗;第三張《3》較前兩張來得明亮、強調旋律性。張守望說:「我覺得前兩張都是在尋找自己的聲音或者在嘗試,這張可能已經找到了我們想要的感覺。」比起前兩張專輯的躁動奔放,《3》可說是精準地把玩噪音與旋律的平衡:大幅脫去了過往深受Sonic Youth影響的尖銳音色、吉他噪音風格,此張專輯由英國前迷幻搖滾天團Spacemen 3的吉他手與鍵盤手Peter Kember和紐西蘭老牌獨立搖滾樂團The Clean的鼓手Hamish Kilgour製作,融合了Spacemen 3的新迷幻氣息以及The Clean變化多端的吉他音色,讓整張專輯聽來爽快明朗、乾淨俐落;張守望近年來在實驗音樂領域的鑽研也可在此張專輯中略見一二,<白歌>依稀可見Steve ReichGlenn Branca的痕跡,摒棄慣有的和弦進行方式,用頑固低音玩出了磅礡大氣,為音樂開創了無限的可能。
「有勇氣去推翻一切甚至說推翻自己,然後去思考一些已經被大部分人確信的東西,也許可能不是大家想像的那樣。」關於搖滾精神,張守望這樣說。《3》就是Carsick Cars 大膽推翻自己的嘗試,對他們來說也是一個重要的轉捩點。《3》在聲響上做了突破與改變,歌詞內容則延續了Carsick Cars一貫的關懷,關照著在那些城市裡生活的小人物們,誠實地記錄當代社會壓抑、迷離的氛圍。在這幾年間,Carsick Cars征戰世界各地,高速移動似乎也能促進人的思考與創作,<庇護所>、<野草>與<圍城>都是在行進中寫下的作品。「每天都在觀察這個社會,當我有話要說的時候,能通過這個樂隊發言,我覺得這是比較吸引我的地方。」音樂之於張守望來說,不只是興趣,而是他與世界對話的方式。Carsick Cars敏銳地體察身旁的點點滴滴,把人與城市、人與社會的關係寫成一首首歌。於是,那找尋樂器的私家偵探、蝸居於練團室附近小房間的外來工人們、一顆顆的止痛藥片,都化成了歌,層層疊疊的樂句交織成迷幻的音牆,牆後都是我們的庇護所。
上張專輯的器樂演奏曲<防火牆殺死了我的貓>,把網路鄉民們的滿腔煩悶化成綿密的噪音音牆,毛躁的吉他旋律線在最前頭張牙舞爪,而在《3》這張專輯裡也有這麼一道網路長城:<The Best VPN So Far>。在<The Best VPN So Far>裡,切實地展現了Carsick Cars這五年來的成熟與進步,張守望對於吉他音色的應用更為得心應手,吉他不再只是噪音,而在不同段落裡扮演各式角色,有屬於自己的情緒起伏;貝斯節奏則具頗實驗性,雖不花俏但毫不單調煩悶,似是有許多即興的元素在裡頭,同時讓人摸不著頭緒又感到新鮮;鼓點密密麻麻地鋪墊著,以Carsick Cars一貫的風格穩穩行進,整首歌雖無歌詞,但亦由吉他引出了一幅明確的敘事畫面。
越簡單越複雜,重複迴圈的淺顯歌詞與旋律線,在Carsick Cars的巧手把玩之下卻絲毫不顯拖泥帶水,讓人想起Ramones與甫過世的The Velvet Underground首腦Lou Reed,三個和弦就能幻化出萬千世界。「我覺得搖滾樂就應該是簡單的。」張守望這樣說。隨著《3》的發行,我們可以說Carsick Cars變得流行了,但我卻絲毫不擔心,你瞧,他們不是駕輕就熟地踏著Lou Reed的步子嗎?別鄙棄「流行」,好的流行音樂是難做而且非常聰明的。五年來,Carsick Cars的努力與對世界的認知化為《3》這張專輯,我們似乎可以知道Carsick Cars不暈車了,他們越來越清楚自己要做的是什麼樣的音樂,我想就快有那麼一天,我們不再說:「Carsick Cars深受Sonic YouthThe Velvet UndergroundRamones等樂團影響……」,Carsick Cars將在世界噪音搖滾版圖上佔有一席之地,開創屬於自己的風格。

曲目:
01 Wild Grass野草
02 The Best VPN So Far
03 15 Minutes Older
04 Reaching The Light燈火
05 圍城
06 Midnight Driver午夜司機
07 Shelter Song庇護所
08 Could You Be There
09 512
10 She Will Wait

11 White Song白歌

星期日, 9月 07, 2014

我們都回不去了:刺蝟樂隊《幻象波普星》

        如果說2009年的《白日夢藍》是一隻歡快地來到了音樂的果園裡翻了幾滾,盡情探險、衝撞,身上扎滿了各色果實的刺蝟;2011年的《甜蜜與殺害》是隻體驗過各色苦楚,蝸居於陰暗、潮濕的山洞裡,對世界發出失真噪音的刺蝟;2012年的《Sun Fun Gun》是隻硬生生拔去過去原有的刺、蟄伏之後重新長出了更具殺傷力的刺,成了一隻全新的、對於反抗這世界躍躍欲試的刺蝟,那麼,2014年這張《幻象波普星》,便是一隻成熟、睿智的刺蝟,咀嚼生命後,送給我們這些仍帶著刺的芸芸眾生,最溫暖真摯的一個寓言;而牠,到底還是帶著刺的。
        「我們仨的關係就是一個 C 和絃,石璐是 do,子健是 mi,我是 sol。」貝斯手一帆在訪問裡曾這樣說過,精準地道出了三人各司其職、合力譜成悅耳旋律的那種一絲不苟。非關八卦,我一直很好奇吉他手兼主唱子健、鼓手石璐(阿童木)在2012年分手之後,刺蝟如何鞭策自己,繼續按部就班地創作、練團、錄音、巡迴;執導新MV<幻象波普星>的大潔,也正是子健的現任女友。該是多麼大的智慧,可以心平靜氣地看著曾經深愛的人,不帶任何一絲欣喜與怨懟,妥貼地彈奏每個音、唱好每個字、擊下每個鼓點,尤其我們都深知他們都曾是用盡氣力去活著、去感受生活那樣的人。子健在<畫>裡悠悠地唱:「現在我們終於可以回味/歌聲中殘存四季花蕾」,是經過了怎樣的痛楚才可以和那些青春記憶和解?《幻象波普星》是刺蝟樂隊對於青春的最後回眸,用Dream Pop樂句揮灑出童真夢幻的色調。
        對於三件式搖滾樂團來說,吉他音色是讓人辨識該樂團的指標性象徵。《白日夢藍》中的吉他音色明亮、甜美,幾乎就像是岩井俊二的電影畫面那樣看來輕微地過曝、乾淨無垢,《幻象波普星》中的吉他音色亦大抵色彩明亮,卻像是少了什麼,或許是「青春」吧。一向喜愛將「青春」、「理想」入詞的子健,在《幻象波普星》裡卻罕見地從未提及「青春」這詞,連「理想」這詞彙也僅只在與<金色年華,無限傷感>明顯對仗的<金色褪去,燃於天際>裡:「未知如枯黃飄落葉/理想躲藏在現實的後面/顫抖著」,以這樣內斂深沉的姿態出現。過往刺蝟樂隊那張牙舞爪的旋律線、噪音、幾乎要燃盡青春的嘶吼,都再也無法在《幻象波普星》裡聽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乾淨溫暖的吉他音色、強烈的Reverb效果,製造出獨特的空間感,讓人似是置身於虛無飄渺的太空裡,與成長的這些疼痛、愛恨不再相關。<暖浪拂心田>、<畫>與<星光>加入了大提琴,更添一抹憂鬱。
        專輯名《幻象波普星》中的「波普」其實正是「Pop」的音譯,與時下許多獨立樂隊急於與「流行樂」撇清關係的態度大相逕庭,刺蝟樂隊對於「旋律」的重視可由過去的眾多熱門作品略知一二。在這張作品裡,也隨處可見旋律動人、美妙幾乎像是搖滾版校園民謠的作品如<幻象波普星>、<暖浪拂心田>和<畫>。除了旋律線之外,樂隊成員對於音色的取捨也會考量樂迷的反應,雖然三人都很喜歡2012年《Sun Fun Gun》中Lofi 音色、大量使用Distortion的突破,但樂迷反應似乎不似預期,於是在《幻象波普星》這張專輯的錄音過程中也對此有所調整。
        《幻象波普星》專輯封面是一隻鴿子,由專輯內大氣的<我們飛向太空>和<幻象波普星>、一飛衝天的<夢幻想>、遼遠開闊的<徙鳥>與輕快高亢的<金色褪去,燃於天際>,不難想像樂隊對於「飛翔」與「突破」的渴望,但細聽之後又更像是一張詮釋「漂流」、「灑脫」的專輯。工整的歌詞裡寫的是巨大的傷感,和著那溫柔的琴聲,又讓人更加神傷。<徙鳥>為器樂演奏曲,清晰地勾勒出一隻孤單離群的飛鳥、在滿是汙染、灰濛濛的天空裡無助飛翔的畫面。此張專輯少見的奔放、憤怒之作<她在月光下>,子健那低沉略帶沙啞的嗓音、迷離的合音,割開了前幾首歌鋪墊的甜蜜氛圍,讓人一度以為回到了《甜蜜與殺害》時期的刺蝟。然而,一切就如<暖浪拂心田>裡唱的:「歲月淌/白日夢散夕陽」,刺蝟已大步向前,再不是過往的他們了。
        總依稀覺得《幻象波普星》帶著一絲禪意、悲憫,如果你也曾有過《白日夢藍》那樣同時嚮往理想,又要抵禦頹廢逸樂、浸淫於愛情的掙扎;心痛過《甜蜜與殺害》裡無端的背判、殘酷不公的社會、令人心碎的黑暗故事,如此熱切地生活著、愛著的你會被《幻象波普星》救贖,因為子健與阿童木一同對你唱著:「聽不到了嗎/這裡歌聲如畫/也不必在意了/一切都在變化」。
        一切都在變化,我們都回不去了。

曲序
1. We Fly Into Space 我們飛向太空 
2. Phantom Pop Star 幻象波普星  
3. Star Shine 星光
4. Aspirin 阿斯匹林
5. DDDDDDreaMMMMMM 夢幻想 
6. Paintings  
7. Shc Burn In The Sky 金色褪去,燃於天际。
8. Migrating Birds 徙鳥
9. She Is Under The Moon 她在月光下 

10. Warm Waves Warm Your Heart 暖浪拂心田  

星期六, 9月 06, 2014

這不是一部印度電影:《印度總鋪師》

以料理為引子,在慢火細燉中熬出更深沉的情感,是所有美食電影一貫的起手式。月圓人團圓,在中秋連假首日上映的這部《印度總鋪師》講述的也正是一個從小生長在廚師世家、擁有敏銳味蕾的女律師夏琳妮(Amara Karan飾),如何在離家闖蕩事業多年後,一手化解了長期交惡的父親(Harish Patel飾)與叔叔(Kulvinder Ghir飾)之間心結的故事。
       
        原文片名為「Jadoo」,是「魔法」之意,也是香達納家族遠渡重洋到英國發展,在英國中部的工業城,有「小印度」之稱的Leicester最初所開設的餐館名稱。在母親過世後,兩兄弟反目,將家傳食譜分半各擁——哥哥拉基獲得前半部食譜,所以只擅長前菜;弟弟賈基則拿到後半部,擅長主菜。兩兄弟在同一條街上分別開設了自己的餐廳互別苗頭,一晃眼就是十年。一天,哥哥的女兒夏琳妮接受了男友馬克(Tom Mison飾)的求婚,並決定辦一場印度式的婚禮、邀請父親與叔叔一同在自己的婚禮上擔任大廚。然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能步步化解僵局,還得靠些巧思。聰慧的夏琳妮揪出了惡搞父親與叔叔店面的元兇、用計讓父親與叔叔共同報名咖哩料理大賽,料理一道一道地完成,像是撥開一層層洋蔥,埋藏多年的秘密與情感都將一一解開。

        色彩鮮豔,令人食指大動的印度料理與人人揮灑各色色粉,世界一片繽紛絢爛的色彩節,在《印度總鋪師》中,都被在Leicester土生土長的攝影師Roger Pratt捕捉得恰到好處,細膩的畫面呈現出斑斕的色彩卻不顯得俗氣。Roger Pratt亦擔任過《墨水心》、《濃情巧克力》、《特洛伊》的攝影,其影像功力與美學相信觀眾都相當熟悉。雖然《印度總鋪師》影像內容繞著「印度」打轉,把身處異國的兄弟之間那樣相互競爭、相互依靠、又相互牽絆的心理拍得非常細緻,但對於印度料理的料理細節、文化意涵卻少有著墨,這是稍嫌可惜的地方。飲食,不僅僅只是一道道餐點,更是該文化長久累積的一門藝術。有意思的是,此片人物性格設定十足「英國味」,從劇中人物的作為,不難感受到在英國的印度人第二代、第三代在文化,甚至血緣上的漸趨英國化。影評人鄭秉泓曾說:「《印度總舖師》其實是非常鄉土非常鄉土的英國片,草根到了極點,簡直就像是英國版《鐵獅玉玲瓏》!」與其說《印度總舖師》是部印度電影,不如說它拍出了世界上所有曾經親暱的關係之間所共有的,自反目到化解干戈、不留下遺憾的那分幸運吧!
       
        最深的誤解,有時來自最細微的體貼。因為自小一同成長,哥哥拉基熟悉弟弟的脾氣,他為弟弟所做的,在不明就裡的弟弟眼中看來卻是十惡不赦,一連串的拉不下臉,兄弟自此分道揚鑣。兄弟這層心結,因著「自尊」、「面子」束縛了彼此十餘年。

面對你最重要的人,自尊有多重要呢?


我可以通通不要。

星期三, 9月 03, 2014

我們都在紅VAN上:《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


隨著肥雪興奮地大喊:「起飛啦!」的那一霎那,我失神想起了這一年來,匆匆搭上計程車趕到轉運站、坐上豪泰客運凌晨一點發車往新竹的末班車那般焦灼心情。老舊車體搖搖晃晃,穿過濃重夜色,在夜色的另一端等待我的是什麼呢?

或許我從來沒弄明白。亦如《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車上的乘客,出了獅子山隧道後,香港「消失」,一行人進入詭異空間,跌跌撞撞、在一連串的漂流迷失之後,仍是霧裡看花,無法得知事實全貌。

1997年香港回歸前後,「迷惘」這個命題,無疑是香港電影裡一道惹眼的疤。1997年王家衛的《春光乍洩》,英文片名若隱若現地叫做Happy Together,講述一對客居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男同志的流離失根,與他們的國族、性別認同;獨立電影導演陳果在1997年到1999年密集發表的《香港製造》、《去年煙花特別多》和《細路祥》被譽為「香港三部曲」,講述九七回歸之後,名不見經傳的市井小民如:古惑仔、絕症少女、智能障礙男子、退伍軍人、兒童身上所發生的故事,寫實又殘酷的作品風格,昭然揭示政權交替的變化和成人世界的虛偽;亦切實地拍出了當代社會潦倒困頓的失落青年,他們前途灰暗、焦躁不安,一如即將回歸前的香港,到處瀰漫著「迷惘」的氛圍。

《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延續這樣的關懷,以獨到的影片氛圍與劇情張力,探討回歸後十七年來,香港社會的許多變化,從新聞自由被剝奪、房價節節高升、核電廠設置、特首普選等政治議題,到人我關係、社會氛圍、價值觀崩壞等時代背景,都透過陳果的鏡頭一一呈現在你我眼前。陳果曾說:「在1997年人人都很迷惘,那種迷惘是不關自己事,但來到今天2014年則不同;人人都迷惘地問:到底現在發生了甚麼事,這是一種集體的共同迷惘。」全片節奏緊湊,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迷失與死亡不僅僅是為續集預留的懸疑伏線,也正是對於大時代的隱喻。

但《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絕對不只是香港人的電影,與所有的末日電影的手法相同,眾人在緊張懸疑地氛圍裡,一步步地解決問題、亦面臨無情的死亡倒數,也在最無助、恐懼之時,發現心中長久忽視但最珍視的人、事、物。本片亦透過營造極端狀況,探討形形色色的人們面對恐懼時所流露出的真實人性:眾人剛發現自己身處詭異空間時,互扣帽子、破口大罵、拒絕溝通;分別逃命時,意欲獨善其身的盲輝(李燦森飾)、對於他者見死不救的阿池(黃又南飾)、獸性畢露的飛機昱(袁浩楊飾);在失去所謂的「香港」後,法律、制度、道德和文明全然消失,以多欺少,對飛機昱執行私刑的眾人。透過鮮明的角色描繪,陳果拍出了恐懼蠶食心靈,人性變得扭曲、極端的過程,但又慈悲地讓角色們隨時間推移而有所感悟、重喚內心善良的那一面。最後,一夥人同心協力驅車前往大帽山,途中遇見為阿池找回耳機的盲輝,眾人不計前嫌,讓他重新上車。一改電影前半部的絕望、爭吵、撕裂,當眾人一同面對一輛輛砲火猛烈的裝甲車時,紅VAN雖被折騰得體無完膚,卻是一艘牢固無比的方舟,徐徐地航向希望。

一如王家衛《重慶森林》的<California Dreaming>象徵對於自由的想望、侯孝賢《南國再見,南國》的<自我毀滅>象徵的黑暗與極端失序、易智言《藍色大門》的<小步舞曲>象徵的青澀愛戀……,每部電影都有一首為它畫龍點睛的經典歌曲。《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由香港獨立樂團「觸執毛」主唱阿水(於片中飾演歐陽偉)逗趣又深情地重新演繹了David Bowie的<Space Oddity>,講述太空人因機械故障,只能無助地看著藍色的地球離自己越來越遠、自己卻無能為力,那般焦慮、痛苦的心情,「Planet Earth is blue, and there's nothing I can do.」巧妙地呼應了所有擔心香港未來發展的有志之士的心情。


本是紅頂、卡其色車身的市公車紅VAN,因張貼廣告而看起來像是一台全紅色的車,象徵著紅色中國挾著巨大資本入侵香港;豆大的雨點落下來,鋪天蓋地、無孔不入的紅雨幾乎將城市淹沒,像是中國將自政治、經濟、教育、生活等各方面大幅影響香港的隱喻;裝甲車緩緩逼近,一如六四事件時的一輛輛坦克;海報上面的標語:「一夜之間,香港沒有了」、香港版海報更有「還我香港」四字,政治意味濃厚;全片主視覺字型採用經常在香港七一佔中、台灣反服貿運動標語、旗幟出現的「蒙納超剛黑」……,種種元素讓全片「革命」意味不言自明,在同樣面臨中國資本、政治因素大舉入侵台灣的狀況下,台灣觀眾所感受到的強烈程度亦不下於香港觀眾。在現今商業電影製作體制之下,得以暢所欲言、大膽啟用新人的作品實為難得的產物,也期待下集上映,看看陳果如何帶領眾人離開滿是迷惘的大埔,走到得以改變、扭轉局勢的九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