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0月 09, 2014

每個人心中都有個Summer:《戀夏小情歌》


作為一個邊緣人,我是討厭《戀夏小情歌》的。
由獨立樂迷熟知的蘇格蘭花草團Belle & Sebastian主唱Stuart Murdoch自編自導的《戀夏小情歌(God Help the Girl)》,從鮮豔繽紛的服化、滿是合成器與Jangly Guitar的配樂、將日常生活的肢體動作加以放大並風格化的舞蹈語言……,整部片洋溢著滿滿的1960年代英倫復古風格,清新脫俗、令人耳目一新。事實上,這是Stuart Murdoch獨立於Belle & Sebastian之外,全新發想的音樂概念計劃,自2009年開始,透過群眾募資,募集了12萬美金,將《God Help the Girl》這張專輯的曲目連綴成一劇情長片;Belle & Sebastian的團員在此片退居幕後伴奏,力邀眾獨立樂團合力獻聲或參與背景樂團演出。
「越復古越潮流」,細細觀察電影各段落中的人物服裝,無疑是當代文青的穿搭聖經。電影中,EveEmily Browning飾)、 JamesOlly Alexander飾)與CassieHannah Murray飾)三人沿路發送傳單招募樂手時,三個人分別穿著亮藍色牛仔夾克、軍綠風衣與淺褐流蘇皮衣外套;兩個女孩戴著軟毛帽與草帽、揹著斜肩小皮包,平凡無奇卻別有韻味。陽光灑在他們奔跑的背影上,襯著紅磚牆與綠得發亮的草地,人們蜂擁而至,似是成名在望。三人到郊外踏青時,則是以一襲經典英倫學院風裝扮出現:白襯衫搭格紋領帶、蘇格蘭裙,女孩們頂著貝蕾帽,而James則加上鬆垮的針織毛衣,中和本來知性嚴謹的學院風穿搭。電影中幾段樂團練團/表演的橋段,輕快的旋律佐人們身上繽紛的色彩:條紋、點點、變形蟲印花、純色蕾絲……,點亮了畫面也點亮了觀眾的心情。劇中女性角色們的項鏈、多層次手環、中筒襪、厚底鞋等配件也都令人眼睛為之一亮,復古又摩登。


除了服裝造型,《戀夏小情歌》對於格拉斯哥城市容貌、獨立樂團生態的描寫獨到精準。除了宜人的郊區景致之外,跟著導演的手持鏡頭,觀眾似乎也能隨著團員們穿梭巷弄街廓間,一覽格拉斯哥的城市風貌。格拉斯哥是蘇格蘭的第一大城,更是與孕育出Suede的英國首都倫敦、孕育出The Stone RosesJoy Division的工業大城曼徹斯特齊名的音樂之都。除了本片導演自身的樂團Belle & Sebastian之外,格拉斯哥更有以舞曲見長的Primal Scream、另類搖滾名團Jesus and Mary Chain與後搖滾經典Mogwai。如James說的:「一輩子只要寫出一首經典歌曲就夠了!」、「唱歌只要唱出自己想唱的歌就夠了,為什麼一定要求大賣?」全片有許多對於獨立音樂製作與行銷的思考。片中也有許多俯拾即是的經典符碼,如拍攝Live House場景時,有觀眾身著自殺逝世的Joy Division主唱Ian Curtis在《Control》裡穿的印有「HATE」字樣的T-Shirt;大開美國另類搖滾大團Pearl Jam團名的玩笑,種種橋段,在在都令人會心一笑。
《戀夏小情歌》選擇以光鮮亮麗、陽光健康的設定來帶出女主角Eve的精神病史,這樣的處理手法是否合宜見仁見智。但無疑地,能歌善舞的Emily Browning在這部片裡成功地演繹了一位才華洋溢卻困於精神問題的文青女孩,從困頓、追尋、跌跤到成長的過程。導演利用大量的中特寫,讓觀眾感受到Emily Browning歌唱時的臉部表情、也因此能讓觀眾投入情感。帶有女性氣質的陰柔男孩Olly Alexander則成功地以肢體、以眼神演出了一位平凡的男孩,看著一位擁有驚人才華的女孩走入自己的生命、共同走過一段、最後終究得看著跑得太快的她離開自己生命的那份酸楚與曾有的甜蜜光彩,他眉宇間那份祝福與寬容令人動容。一如《戀夏500日》裡古靈精怪的SummerEve在《戀夏小情歌》裡旋風般地出現在James的生命裡又匆匆離去。每個人都必定像Tom或是James一樣,遇見一個不可理喻卻又難以忘懷的Summer、才華滿溢的Eve(情人眼中的對方都是才華橫溢的呀),《戀夏小情歌》不教你怎麼玩團也不教你如何談戀愛,但教了被留下的人們怎麼祝福、教了最後要離去的怎麼拯救自己的人生。

God doesn't help the girl, but the girl does.振作起來吧,作為一個想要變好的人,我是對《戀夏小情歌》有所期待的。

星期六, 10月 04, 2014

肩著使命感與道統拍電影——訪導演李崗


俗話說:「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須教父子兵。」在台灣影壇中,正有這樣一對才華橫溢的親兄弟,不約而同地踏上了電影路,在國內外為「電影」這志業分進合擊,他們是李安與李崗。哥哥李安沉靜儒雅,獲獎無數的他,早已是世界影史上不可抹滅的名字,近期也致力將國外資源、制度導入台灣電影界;弟弟李崗風趣幽默,他跑過船、擺過地攤、做過風光無比的貿易商,卻也在陰錯陽差之下成了電影人,目前是「安可電影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執導過《條子阿不拉》,在多個國際影展上獲得好評。除了經營自己的電影事業之外,他也是哥哥李安在台灣最強大有力的後盾,舉凡《色戒》的台灣選角、《少年Pi的奇幻漂流》於台灣拍攝外景,細緻的協調、組織工作,李崗絕對功不可沒。
兄弟情深
        李崗生於民國四十六年,比李安小三歲。名字裡的「崗」字,是父親當年任職於花蓮師範學院,校歌裡「花崗山上,太平洋邊」的典故。幼年時,兄弟倆富表演天分,是校內風雲人物:李安很早就展現了戲劇方面的才華,在國小就能自導自演簡單的話劇;在軍方「藝工隊」到校巡演時,節目結束後大家總會起鬨要兄弟倆上台唱歌。花蓮的好山好水、較為美式、注重群體生活的師範教育,陪伴他度過了一段愉快的童年時光,一直到他要上小學二年級時,才因為父親李昇到南二中任職的緣故,舉家遷到台南。
李崗回憶起小時候到台南的同學家玩,同學父母親不是說台語,就是說日本語,和過往的眷村環境大不相同;盛行斯巴達式教育,常常體罰孩子。「台南很台灣,又很日本、食物很好吃。」這是李崗對於台南的第一印象。對李安來說,到台南生活反倒意味著童年時光的終結——李安轉到台南後正逢國小五年級,面臨著初中聯考的巨大壓力,總是活在被打的恐懼裡。幸好,因為李安講得一口字正腔圓的國語,是演講比賽的常勝軍,也藉此建立了自信心。李崗回憶起當年轉到南師附小,只上了第一堂體育課就被叫回家、下午再轉到公園國小,因南師附小不打小孩、補習風氣不盛,左鄰右舍又告訴母親不打就考不上初中。「那時候會把水桶罩在孩子頭上、老師拿木棍敲打;考不好會被羞辱,男孩掛著『我是豬』的牌子跪在女生班前面……」時光匆匆,李崗談起過往的體罰經驗與聽聞,卻是仍然歷歷在目,聽來令人髮指。幸好,在初中聯考廢除之後,李崗也在國小五年級下學期轉回南師附小。
「我小時候最想當飛行員。」李崗回想起童年的夢想,眼中仍是流露出無盡的嚮往。到初中畢業之前,李崗一直和哥哥同睡一張床,每天睡前,李崗都要哥哥為他說戰鬥機飛行員的故事。戒嚴時代沒有太多娛樂,小說和電影成了兄弟倆生活中最重要的調劑,愛看小說和電影的李安,有豐富的創造力,每天都樂此不疲地為弟弟「掰」故事,有音樂天分的李安,還會用直笛吹一曲<萬里長城>做「主題曲」,再開始說故事。若是李崗對於劇情走向、人物設定不滿,也會和哥哥「討價還價」。這段甜蜜的回憶,或許也是促使李崗拍攝以戰鬥機飛行員為主角的《想飛》的動機之一吧!
李崗指出,李安在《色戒》中拍出人性演變的三個過程:從天真爛漫、充滿理想的大學生鄺裕民,殺了第一個人之後心境轉變,變成老吳,到歷經腥風血雨、自己也變得陰狠狡詐,是易先生。「李安現在比易先生還易先生,但他怎麼還是鄺裕民?」李崗覺得,身處電影工業中,面對龐大的名利,李安仍能保有那份赤子之心,是難能可貴的事。或許,李安心裡還是住著那位在童年時,天馬行空地為弟弟「掰故事」的小男孩,所以在他的電影中總能找到純真的那一面吧!
無色無味的負荷——父愛
        《推手》、《喜宴》與《飲食男女》是李安開始名揚影壇的三部劇情長片,這三部影裡,每位父親的形象都是沉默的、與叛逆的兒女之間有距離、萬分關心兒女,卻拙於表達。李安可說是用這三部戲交代、處理了自己與父親的關係。看似「坐如鐘、立如松」,沉穩有威嚴、頂天立地為家人擋下一切風雨的父親,其實把苦楚都往腹裡吞。
        李崗回憶起小時候一家人吃飯的場景:每天一定要準時開飯,碗筷擺法也馬虎不得,父親坐主位,接下來是長子、次子,媽媽和姐姐們坐在後頭;管家還須得等父親用完餐後,才能上來吃飯。父親和家人的關係是「上對下」的,家中「縱向」的規則、訓示由父親主理;「橫向」的情感連結、照護則是母親的工作。「有一次,全家到花蓮鯉魚潭玩,李安掉了下去,媽媽明明不會游泳,也不知道潭有多深,也『噗通』跟著跳下去要把李安救上來。」談起母親,李崗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對兒女們不計代價的付出。李崗覺得父愛與母愛大不相同,母愛是感性的、無條件的愛;而父愛是理性的,伴隨著愛而來的是責任。
        「我父親是個很好的行政人員。全家出去玩的時候,他最高興的就是五點準時回到家,跟我們說:『看吧,我說五點回家就是五點回家!』看到Everything on schedule是他覺得最有成就感、最好玩的事情。」在李崗印象中,父親是個十足「無趣」的人,他從父親身上學到最多的是「身教重於言教」。父親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律己甚嚴,「吾日三省吾身」,每天都會寫日記、練字,也因為從小耳瀆目染這樣的習慣,李安在拍攝《臥虎藏龍》時,也認真要求演員每天練字定心。李昇教育孩子們的方式也非常特別,他會以書法在紅紙條上寫下中國做人做事、感恩惜福的道理到處張貼。「這些都像道士的符一樣,鎮人心中的妖」李崗活潑地比喻。「管好自己往往是最難的事」,李崗認為,中華文化「自省、自律」的傳統非常重要。
高中時,哥哥李安進了台南一中、李崗進了台南二中。在父親的「地盤」下念書,李安倍感壓力,尤其校內教師子弟的課業表現都相當優異,李安的成績自是大家關注的重點。成績優異的李安,在校內模擬考總能考到全校前五名,但因為是長子、背負著很高的期望,以致於兩次大學聯考都表現失常。「考數學時緊張到半個小時看不見一個字。」李崗轉述哥哥當年的情況。百般無奈之下,父親讓李安去唸台灣藝專影劇科。輪到李崗考試時,李崗也因為搞錯第一堂的國文科考試時間、未畫完卡而表現失常,接連著也影響到第二堂數學科的表現。重考一年後,李崗考上海洋大學航海系。「因為唸航海系可以在當兵之前出國去玩!」李崗風趣地說出了當時天真的想法。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的觀念深植於上一代人的心中,「導演」對他們來說並不是件正經的工作。李崗回憶:「父親曾說過,最討厭演員與船員。」但是造化弄人,老天真是對李昇開了個大玩笑!在當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社會風氣之下,兄弟倆的選擇可說是離經叛道、跌破眾人眼鏡。「父愛是有責任感的。」兄弟倆長期處於被期待要光宗耀祖、光耀門楣的目光之下,李崗說:「被父親愛是很累的。」
其實,李安想當導演、李崗想跑船,都是對於自由和浪漫的嚮往。但李崗也坦言,跑船一跑才知道不是那樣海闊天空、電影也不是成年人的童玩世界。「人是很矛盾的,人都想飛高飛遠,但像風箏一樣,線斷了是很徬徨的。」,李崗認為:「人一輩子就是在自由和責任中衝突。」如何平衡自由與責任,是人一輩子必須面對的功課,這段沉重的父愛,或許也是李安與李崗修練成為一個電影人的必經道路吧!
肩著使命感與道統拍電影
「我是電影的一部分,不是電影是我的一部分。」出身書香門第,深受父親士大夫觀念影響的李崗,雖是電影人,卻絲毫不居功,更對大環境懷抱著使命感,不但嚴格要求自己做電影的手法,也對台灣電影產業有深切的期許。「台灣新寫實電影都是個人成長記憶的東西,無法成為商業電影。」李崗認為,台灣電影技術和人力素質都很好,最大的問題在於「內容」。這是台灣電影的瓶頸,過往侯孝賢導演的《悲情城市》、楊德昌導演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還有時代的厚度,但現今過於個人化的電影題材,難以引起觀眾共鳴,這是李崗最為憂心的部分。對於「內容」的講究,在李崗導演、製作的電影裡體現在繁複的考據工作中。「這是做東西的態度,要尊重自己的東西,否則沒有公信力。」李崗更指出:「李安拍《理性與感性》時,連狗都要考證!」對於台灣電影製作團隊普遍不重視考據工作,李崗感到十分焦慮。
「真誠比真相重要。」做過編劇、監製、導演,跨足劇情電影與紀錄片製作的李崗導演,一語驚人地這樣告訴我們:「電影是個假象,紀錄片更可怕。」人只要知道有攝影機的存在,就是操縱和表演,觀眾只能看到「觀點」,「真相」是不存在的,端看話語權在誰手中。也因為電影影響力極大,電影創作常是掌握解釋權的途徑之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李崗導演也嚴格要求自己、勉勵後輩,對於歷史事件的處理要謹慎小心,不要操縱別人的情緒和記憶。
        飽讀詩書、出口成章的李崗導演更引用《論語》中的句子,來闡述他理想的工作關係:「與人謀而不忠乎」即是獲得投資者的資金,便要做到對投資者承諾的事項;「與朋友交而不信乎」指的是要善待工作人員,建立團隊之間的信任關係;「傳不習乎」便是指技術上要有進步。溫文儒雅,講話時常引經據典的李崗導演,並不是個食古不化的老古板,在通盤理解這些經典之後,都能擁有一套身處現代社會的全新解釋。
        「人最難的是找到自己,除非有絕對的天份。」從船員到導演,兜了一大圈之後才找到自己真正的快樂是「拍電影」,李崗導演一直很喜歡「夢工廠」這個中文翻譯,電影的確就是個做夢的工程!做夢是浪漫的;工程是實際的,電影人們小心翼翼地平衡這兩種元素,精煉出一幕幕感動。「人一生要浪漫,可是不可以天真。人沒有浪漫是黑白的,但執行時不可以天真。」回首漫漫電影路,李崗提醒我們,永遠要有一顆浪漫的心和一雙勤勞務實的雙手。

風雨同路——徐立功製片談李安


初遇李安
        沒有台灣的電影輔導金,就沒有李安的《推手》和《喜宴》,就沒有今天的《斷背山》、《少年Pi的奇幻漂流》,我們甚至可以大膽地說:沒有當年徐立功先生的慧眼獨具,就沒有今日的李安!李安曾推崇徐立功先生是「電影人最好的朋友、貴人、知音,電影原本是遙不可及的夢想,遇到徐老闆之後就實現了。」許多人總以為徐立功製片與李安導演合作的故事,是從《推手》開始。殊不知,早在徐製片任職國家電影資料館館長時,就和這個遠在美國紐約的年輕學生接洽過。徐製片對於李安的第一印象是什麼呢?徐製片給了我們「麻煩!」這樣耐人尋味的回答。
        一九八零年,李安取得伊利諾大學戲劇系導演組藝術學士學位後,進入紐約大學電影研究所就讀。在攻讀電影製作碩士學位時,他密集地創作、拍攝短片,後製完成後,便將作品寄回臺灣國家電影資料館留存、爭取播映機會。而有趣的是,李安總會鍥而不捨地追蹤播映狀況,例如播放場地、入場方式、觀眾的反應、評價……等,「這年輕人問題很多、龜毛,以後沒事還是少惹他。」徐立功製片當時這樣想,而他萬萬沒想到,這個讓他覺得「麻煩」的年輕人,日後竟然與他一同打造了許多影壇奇蹟。
        一九九零年,李安三十六歲。在畢業後的六年間,李安住在紐約郊區,一邊撰寫電影劇本,一邊準備全家的飲食、照顧孩子,是個不折不扣的「家庭主夫」。這段年復一年坐困愁城、幾乎可說是毫無進展的漫長時日,到了一九九零年年底因《推手》、《喜宴》接連獲得新聞局優良電視劇本首獎及二獎的肯定,才有了一絲轉機。
        李安導演返臺領獎期間,專程拜會了時任中影副總經理兼製片部經理的徐立功先生。「他穿著破舊的牛仔褲、洗得變色的藍色T恤,對我靦腆一笑,露出他招牌的酒窩……」回憶起第一次看到李安,徐立功製片仍感記憶猶新。徐製片對於《推手》裡所描摩的黃昏之戀、祖孫情誼與中西異同大感興趣,在尚未與公司報備的情況下,衝動地脫口而出:「李安,你願不願意替中影拍一部影片?」允諾提供一千兩百萬臺幣的資金拍攝《推手》,開展了這位在茫茫人海中潛藏六年的青年藝術家的電影路。
「給我三天的時間考慮吧。」四處碰壁了多年,面對這樣幾乎是從天而降的大禮,李安仍是不失冷靜。在這三天裡,李安四處訪價、尋找工作人員。用一千兩百萬臺幣完成一部電影,並不是件容易的事,而幸運的是,李安的研究所學弟兼好友林良忠攝影師,其父為著名的電影攝影師林贊庭,帶來了及時雨——器材贊助。表面上是請李安為其公司「益豐片場」測試機器,實則是以極低的價格租借拍攝器材給李安。於是,李安迅速地在三天內敲定了人事與預算,決定開拍《推手》。
風雨同舟的電影路起點:《推手》
滿懷著雀躍和期待要給徐立功製片答覆的前一天晚上,李安卻一夜無眠,徐製片在城市的另一端也有同樣的煩惱:在這三天裡,有片商耳聞李安將開拍《推手》,願意出資贊助。隔天,李安帶著濃重的黑眼圈,開門見山地說:「《推手》若是合資就不拍,只有中影出資就開拍。」這與徐製片的想法不謀而合,徐製片聞言大喜,進一步洽談合作細節時,李安告訴徐製片說:「我還需要一位製片,這位製片要瞭解《推手》這份劇本、還要能準時讓資金到位。」這句話可說是巧妙地「推坑」了徐製片與他一同合作《推手》,開啟了一連串奇異的旅程。
《推手》大約只花了十四個工作天,拍攝完成後,李安即快手剪了三小時毛片、邀請徐製片到紐約看初剪。「一起看片的時候,李安都沒在看螢幕,都在看我!」徐製片笑著說,也足見李安兢兢業業的工作態度。在後期製作期間,李安告訴徐製片電影需要「傳統、帶有中國色彩」的電影配樂,屬意客居紐約的中國音樂家瞿小松,但作曲及錄音費用大約還要花上一百多萬臺幣。徐製片二話不說,馬上出馬和瞿小松洽談合作,正巧徐製片也熟識瞿小松當時的戀人——女星白靈,多方美言之下,瞿小松接下了《推手》的配樂,且僅收取錄製的基本費用。「李安大概看我辦事還算有力,」徐製片笑著說:「後來就很樂意來和我合作。」在紐約看《推手》後製的兩週,徐製片當時總是在心中這樣暗想:「是不是可以快一點……」,每天陪著李安剪片,徐製片見識到李安與他的團隊追求完美的工作態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徐製片回臺灣的前一天晚上,李安邀請他到家中用餐,由李安母親與李安太太掌廚。正當徐製片納悶為何李安家沒有餐桌時,李安才不好意思地道出《推手》裡的道具正是李安家裡的餐桌,因為拍攝時被毀損,還來不及修復。拍片時,李安請不起童星來飾演《推手》裡的孫子吉米,靈機一動便請自己的兒子來飾演。李安當時如此「嚇唬」大兒子李涵:「你要是不好好演的話,我老闆會把你Fire掉!」也導致當天用餐時,李涵總是以驚懼的表情遠遠地觀察徐製片、不敢和他說話。雖然最後中影追加六十萬預算,《推手》仍是一部在萬分艱困的預算下完成的難得作品。
        《推手》是徐立功擔任製片的第一部電影,在臺灣上映後,徐製片每天都到中國戲院前的咖啡館,遠遠地觀察售票狀況,李安也會來關心票房。當時,徐立功告訴李安,拍攝、後製的工作已經結束,後續的宣傳、通路是他身為製片該做的工作,導演應該專心於創作,不必多花這個心思,然而李安告訴他:「做一個導演是很寂寞的,只有到戲院看到觀眾時,我才覺得我不是孤獨的。」這樣的想法,也可從李安這十餘年來的電影手法略知一二,對比於當時台灣電影氛圍如侯孝賢、蔡明亮之輩的導演,「我認為李安是喜歡擁抱觀眾的。」徐製片如此說。對於當年台灣電影「藝術」與「商業」的拿捏,影壇也有許多討論,中國電影導演胡金銓即說過:「你的童年不是我的童年」,指涉當時臺灣電影耽溺於創作者自身的藝術追求以致市場反應不佳,李安可說是當時臺灣電影中的異數。
更上一層樓:《喜宴》
        完成《推手》之後,原班人馬開始籌拍《喜宴》。但因喜宴是同性戀電影,所以當時中影頗有微詞、但也不便明言拒絕李安,遂開出一連串苛刻的條件,李安逐條完成後,中影還是拒絕合作。李安無可奈何之下,問了徐製片該怎麼做。「連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徐製片冒著丟官的危險,再度擔起《喜宴》製片,也因為議題特殊,他也特別叮嚀:「不要讓人覺得拍這是剝削同性戀。」,仔細地與團隊修訂了腳本,以兩千五百萬臺幣預算開拍《喜宴》。
選角時,徐立功製片大膽建議女角起用金素梅。行事謹慎的李安,租了輛計程車、隔天便開車到新營看金素梅演戲、亦當場敲定讓金素梅飾演《喜宴》片中的女藝術家顧葳葳。金素梅為了此片煞費苦心:因為英文不夠流利,她用注音符號密密麻麻地在劇本上標註出各個單詞的唸法;李安認為她腳步不夠輕快,走路姿態不似一個在紐約發展的青年藝術家的步伐,便要她平時在腳繫上磚頭、開拍時再除去,以土法煉鋼的方式來做演員訓練。《喜宴》男主角本屬意湯志偉,因其在教會中熟讀聖經,英文程度佳,但最後因拍戲時間衝突而無法拍攝。此時,有位住在三重的空少偶然間看了《推手》,相當喜歡,便帶了一張照片到中影試鏡,希望出演李安的電影,他便是趙文瑄。李安工作相當嚴謹,要求趙文瑄錄一段影像寄給他做試鏡、之後更要求趙文瑄本人到紐約和他討論劇本、進行一個月的演員訓練。巧的是,因為趙文瑄是空少退休,飛到紐約不成問題、演出的意願也十分高昂。在一連串的天時、地利、人和之下,《喜宴》浩浩蕩蕩地開拍了。
有別於李安首次導劇情長片《推手》時的生澀、不敢要求演員,拍攝《喜宴》的過程中,李安和演員有很多討論、甚至爭執。例如《喜宴》裡,老婦人氣極要咬兒子的手這段情節,即是歸亞蕾認為作為一個母親,憤怒、關心至極的肢體語言。此片在紐約拍攝完成後,李安來電堅持要徐製片到紐約商量一事:金素梅裸露的戲份是否要剪除?李安認為,因為藝術的完整性,若要剪,他必須自己來剪,而不能讓主管機關不明影片脈絡、囫圇地剪除。而徐製片認為,交由新聞局來剪,是因為礙於法規;交由李安剪,則是「強暴」了金素梅拍攝此裸露戲的敬業。於是,李安聽從了徐製片的建議,送出了完整的版本。而幸運的是,當年上映時新聞局也未剪除此片的裸露片段。
多管齊下打開國際知名度:《喜宴》柏林影展參展紀實
「談到李安的了不起一定要談到我的卑鄙!」是自嘲,也是驕傲,徐立功製片自己這樣說。《喜宴》是臺灣第一部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電影,也是第一次獲得柏林影展金熊獎的作品!國際影展是極具政治性的文化活動,「中國的文化部長也在台下,他們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回憶起當年的參展盛況與他國相關主管機關的重視程度,徐製片言語中難掩激動。
身為製片,徐立功以獨到的眼光與見解,讓《喜宴》如豔光四射的新嫁娘般,以最動人的姿態呈現於全世界影迷眼前。首先,《喜宴》在團隊赴柏林影展當天才在中影辦公室中首播,只有少部分媒體得以先睹為快,徐製片也約束媒體不得報導,先塑造出神秘感、讓大家引頸企盼。第二,團隊製作了大量的傳統中式婚禮佈置,準備在柏林影展進場時讓女主角騎著馬、大張旗鼓地宣揚《喜宴》這部片,雖然出發當天女主角金素梅臨時無法出席,但他急中生智,租下了鄰近影展地點的一間餐廳,將這些道具與喜幛陳列其中,在德國當地造成了話題。第三,每日上午九點到十二點、下午兩點到六點,安排李安於下榻飯店花園中接受不同媒體的訪問,李安可依據不同媒體性質,做關於《喜宴》不同深度、觀點的答覆。第四,密切與外交部駐德國辦事處連繫,動員當地僑胞來觀賞《喜宴》,為臺灣團隊助威。第五,與影展國際公關合作,開拓《喜宴》與李安後續作品的外國市場。
除了徐製片的苦心之外,李安也對《喜宴》參展下足苦工,仔仔細細地依據影展觀眾口味,重新翻譯字幕內容、甚至考量觀眾的反應時間,調整下字幕的時間點。「觀眾發笑、跺腳的時間點很整齊!」徐製片如此驚嘆。《喜宴》跨越文化藩籬,感動了各國觀眾,也在藝術取向濃厚的柏林影展中獨樹一格,一位中國記者在散場時如此描述:「你看看人家電影多好看,有笑有淚的!」
《喜宴》的成功,並不是偶然,而是李安沉潛多年的積累與團隊成員的合作無間所成就的甜美成果。李安在畢業後待業六年多的漫長時光,練就了一手好廚藝,因此有了《飲食男女》以七十五道中國名菜入電影的拍攝靈感。致力於推展臺灣電影的徐製片,堅持此片必須回到臺灣拍攝,因此《飲食男女》的工作團隊有八成以上非李安的原班底。有了前兩部劇情長片的經驗,拍攝《飲食男女》時,對李安來說就像是「治『電影』如烹小鮮」!李安的電影路,也愈走愈寬廣了。
柳暗花明又一村:《臥虎藏龍》
        因「父親三部曲」的成功,徐製片邀請李安再次合作,拍攝中國傳統的武俠電影,這也是李安長久以來的夢想。一開始,李安本有意拍攝清代發揚太極拳的楊露禪「偷拳」的傳說故事。後來,在因緣際會之下,蔡國榮推薦了作家王度廬的《臥虎藏龍》,李安也認為相當合適,因原作者已逝世,製作團隊便以新台幣六十萬向作家王度廬眷屬購得此書版權。
        「製作一部港式武俠片,至少需要(新台幣)五千萬的資金,在台灣拍,則需要三千萬。」徐製片點出當年拍攝武俠電影的產業概況。恰巧的是,有台灣的企業家願意投資美金一千三百萬拍攝、發行《臥虎藏龍》。「在發行十五年後版權再回到創作者身上,李安就拍。我們用十五年的時間,盡量讓出資方回收成本。」徐製片解說合作方式。當時,因該投資者日理萬機,極少過問創作事宜,只要求資金運用超過總額百分之五須知會他。在無後顧之憂的狀況下,《臥虎藏龍》製作人員匯集了中國、臺灣和香港的團隊,準備轟轟烈烈地大顯身手。然而,一九九七年爆發亞洲金融風暴。出資方本期盼能延後一年開拍,然而大部分角色檔期早已敲定,原出資方最後只得支付五百萬美金的毀約金退出合作。製作團隊也咬緊牙關,抓緊僅剩的時間帶著企畫書到各大影展尋找買主。所幸,哥倫比亞電影公司大手筆投資美金六百萬買下北美放映版權,加上導演李安、跑現場的武製片江志強、文製片徐立功到銀行擔保貸款,才得以順利開拍《臥虎藏龍》。
        李安對於電影創作的嚴謹,也在《臥虎藏龍》製作期間體現在許多小細節中:幾乎凡事事必躬親的他,曾因勘景時在摔下山溝傷了腳,直到現在還有舊傷;也多次親自訓練演員、指導動作,對於不同演員,也都量身為他們設想最能引導他們入戲的方法。「拍竹林戲時,就點出他(周潤發)要有『玉樹臨風』之姿,還不是直接跟他講,而是說給武術指導聽,稍微大聲點,他在一旁聽到,勁就來了。」這是李安在《十年一覺電影夢》的訪談中,提及與資歷深的明星合作竅門:「跟他講有幫助,因為他腦海中能浮現出『形象』的效果。」此外,也如同自己性格一般,李安喜歡紮實、勤奮的演員。「章子怡就是一個例子。」徐製片如此道。拍攝期間每天從早到晚集中訓練,要學騎馬、練劍、練字、學禮儀、走花盆底……等等,因為臨時換角的緣故,章子怡開拍前一個多月才定案,在如此短的時間裡要把這麼多東西內化,其壓力可想而知,但當年才二十歲的章子怡全都熬過來了。
「《臥虎藏龍》最大的成功,即是把中國古老的『飛簷走壁』技術,以好萊塢的最新科技呈現出來。」徐製片如此總結。然而,不僅是硬體技術,舉凡團隊、劇本改編、資金結構、行銷操作……等,《臥虎藏龍》在商業回饋與藝術價值上皆得到傲人成就,無疑是電影工業中絕佳的東西方文化交融典範。
做永遠的伯樂
自一九六八年開始編寫電視劇、出任文化相關公職、到涉足電影製作,徐製片大半輩子都奉獻給了華人的影視製作產業。面對瞬息萬變的電影工業,徐製片認為成功電影不太能找到一定的規律,但成功典型皆是有自身文化觀點的。「文化不一樣,拍出的電影就不一樣。」徐製片直言:「李安的《胡士托風波》、《與魔鬼共騎》就很難搔到癢處。」李安不斷突破、嘗試創新的企圖固然可喜,但筆者也深深期待有下一部如《臥虎藏龍》般的電影,以全世界共通的「人性」做骨架,完美揉合東方底蘊與西方優勢,讓全世界的觀眾看見與自己熟悉的文化相異的哲學觀點、進而同理、關懷不同的族群與文化。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活著找到理由,」身為李安電影製作團隊的老班底,徐製片坦言總像是一直活在他的光芒之下,他也勉勵大家找到自己的定位:「不要活在自卑裡。」於一九九七年創立、經營「縱橫國際影視股份有限公司」,徐製片希望自己能發掘更多有潛力的創作者、協助他們圓夢。正在籌備《滿月酒》上映的徐製片,在此片的台裔美籍導演鄭伯昱身上看到了李安當年奮鬥的樣子,便欣然與他合作。「如果李安的成功是個機緣,那發掘出下個新星對我才是肯定。」徐製片如此自我期許,要做永遠的伯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