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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 12月 26, 2014

茫茫星海中的領航員:演員選角

  人海茫茫,導演要如何選擇最適合的人選來演出作品?電影工作期間,少則數十位、多則數百位演員如何調度、管理?光鮮亮麗的螢幕背後,有著道不盡的幕後工作辛酸血淚,而螢幕前的觀眾往往不得而知。這些關於演員的遴選與現場管理工作,除了觀眾較孰悉的「導演」與「製片」之外,還有「選角指導」這樣一個在茫茫星海中帶領我們發掘最適人選的職位。
        近幾年,國際大導李安有意識地回台灣拍片、啟用台灣演員與團隊,《色‧戒》與《少年Pi的奇幻漂流》都是明顯的例子,此舉也連帶培植了許多台灣電影工業從業人員,使他們得以一窺好萊塢電影工業堂奧。本篇專訪《色‧戒》選角王耿瑜與《賽德克.巴萊》選角指導李秀鑾,為我們揭開令人神往的電影幕後世界。

塑造明星的李安
        從出演《冰風暴》、《與魔鬼共騎》的托比‧麥奎爾(Tobey Maguire)、《冰風暴》的凱蒂‧荷姆絲(Katie Homes)、《理性與感性》的凱特‧溫絲蕾(Kate Winslet)到《臥虎藏龍》的章子怡,李安導演與他們初遇時,都還是初出茅廬、默默無聞的年輕演員,但在李安的鏡頭前走過一回之後,他們不約而同地都成了現下電影工業裡炙手可熱的明星;從三千多人中脫穎而出,在《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中獨挑大梁的印度演員蘇瑞‧吉沙瑪(Suraj Sharma)甚至是個毫無表演經驗的素人演員!李安導演不但有大膽嘗試的實驗精神,更是電影人的伯樂。「原來是這麼有方法地去測試一個人是否有Talent(才華)。」參與過《色‧戒》選角的電影人王耿瑜這樣驚嘆。
        《色‧戒》台灣選角經過了兩次篩選,在第一輪試鏡中,演員先在會議室裡試演話劇那場戲,工作團隊全程錄影、再寄給李安篩選一些人出來;在第二輪試鏡中,李安導演會與這些挑選過的演員面對面、出隨機的考題給他們試戲。在試鏡過程中,李安導演不僅下達指令給演員,也會指導工作人員如何安排鏡位、光怎麼打。戲劇系出身的李安,對於「演戲」有他的堅持,也深知選角是門大學問:必須在短時間內看出演員的人格特質是否可以吻合該角色;光是外型亮麗也不夠,更必須有「螢幕緣」,也因此,李安導演在試鏡時會特別用攝影機去感受演員面容所散發的氣質,考量所有拍電影的因素在演員身上起的變化。在好萊塢片廠的試鏡習慣中,更會因為Film的質感和Video不同,而特別以35mm底片拍攝試鏡過程,以達到最準確的選角評估。「李安腦袋很清晰、專注力很強。」王耿瑜十分讚嘆李安導演可以同時指導演員、調整燈光,也觀察演員的表現。
        拍片時,侯孝賢導演習於讓演員即興發揮、以攝影機捕捉大量動態,再精心篩選;楊德昌導演會「激將」,讓演員感到挫折、不安,進入故事裡的狀態後再去拍;李安則用自己獨特的導戲方式,勾出不同演員獨一無二的氣質。除了憑藉過人的直覺發掘有潛力的演員之外,李安工作時也有許多細節讓工作人員印象深刻。一如《後宮甄嬛傳》裡的選秀過程,太后用潑水、拋貓來試驗甄嬛是否雍容大度,《色‧戒》的選角過程也有類似的巧思,王耿瑜提及李安導演曾神來一筆地在試鏡演員時,邊跟演員說話,一邊倒水在桌上、讓水沿著桌緣流下、滴到地毯上,以這樣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舉止,來測試演員的穩定度與臨場反應,若是有李安覺得有可能性的演員,就會再多試幾段。
        經過一連串的考驗,約有五六位演員入圍總試鏡。於中國舉行的總試鏡會準備得十分周全,演員的造型、佈景完成度極高,燈光也以拍片規格來設置。試鏡會拍完,隔天就用大螢幕看整體效果,「好像已經在拍電影了。」參與總試鏡的李秀鑾這樣回憶。也因為《色‧戒》時代背景為民國初年,所以「時代感」成了李安導演挑選演員的首要重點,包含著旗袍與高跟鞋走路的步伐姿態、溫軟的上海口音等等。王耿瑜說:「李安工作時很洞悉整體……很理解表演、理解攝影機與演員的關係,如何測出那個人有無那個質地演戲。」唯有站在至高點、從電影拍攝整體的角度去看一個演員,才能不致於陷入見樹不見林的困境,又能看出演員個別的光芒。

選角指導的辛酸
        「拍片是很考驗人性的,活生生的人造成了很多變數。」擔任過《雙瞳》、《詭絲》、《海角七號》、《色‧戒》、《賽德克‧巴萊》與《KANO》選角工作的李秀鑾,大家都叫她阿鑾,她是接觸演員的第一線工作人員,也是演員與導演之間溝通的橋樑。籌拍《賽德克‧巴萊》時,她曾為了找演員踏遍了台灣泰雅族和賽德克族居住的山區,不斷開車往返南投與花蓮,「部落不管婚喪喜慶都一定要到,站在路邊就盯著人看、發名片……」、拍攝《KANO》時,更是從全台灣高中、大學的棒球隊海選,回憶起那段尋人時光,阿鑾眼中仍是閃耀著光彩。
在茫茫人海中尋覓符合腳色設定的演員那份辛勞可以想見,但在此職位上,接觸大量的「人」,其中所產生的情緒勞動是螢幕前的觀眾無法想像的。光鮮亮麗的螢幕上,伴隨著是巨大的名利、誘惑,在在是人性的考驗。「投入電影之後,演員可能之後有很不一樣的人生、命運,但大家一直沒有好好看過這一塊。」回想起《KANO》因拍攝時程緊湊,素人學生演員們必須休學一年拍電影這件事,阿鑾心中還是有些疙瘩,也足見她溫暖、為人設身處地著想的性格。

在台灣小成本製作的電影工業發展路線中,「選角指導」往往還身兼「演員管理」的角色,從演員招募、整理演員的書面與影像資料、執行試鏡到實際拍攝,工作內容相當繁瑣,且都在第一線承接了演員最直接的狀況與情緒。「人在一起就容易有衝突性,人等待沒事做時就會聊是非。」談起電影拍攝時,靠天吃飯的外景工作常有長時間的等待,演員之間難免產生齟齬和嫌隙,阿鑾覺得相當遺憾,但也並不灰心,「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即使見過許多人性的黑暗面,阿鑾仍是保有電影人的浪漫與熱情。已擔任過多部劇情長片選角指導的她,絲毫不對這個職位厭倦「每部電影期待、信任度、資金到位程度都不同」,阿鑾笑著說:「每一部作品都是新的挑戰。」

星期六, 10月 04, 2014

肩著使命感與道統拍電影——訪導演李崗


俗話說:「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須教父子兵。」在台灣影壇中,正有這樣一對才華橫溢的親兄弟,不約而同地踏上了電影路,在國內外為「電影」這志業分進合擊,他們是李安與李崗。哥哥李安沉靜儒雅,獲獎無數的他,早已是世界影史上不可抹滅的名字,近期也致力將國外資源、制度導入台灣電影界;弟弟李崗風趣幽默,他跑過船、擺過地攤、做過風光無比的貿易商,卻也在陰錯陽差之下成了電影人,目前是「安可電影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執導過《條子阿不拉》,在多個國際影展上獲得好評。除了經營自己的電影事業之外,他也是哥哥李安在台灣最強大有力的後盾,舉凡《色戒》的台灣選角、《少年Pi的奇幻漂流》於台灣拍攝外景,細緻的協調、組織工作,李崗絕對功不可沒。
兄弟情深
        李崗生於民國四十六年,比李安小三歲。名字裡的「崗」字,是父親當年任職於花蓮師範學院,校歌裡「花崗山上,太平洋邊」的典故。幼年時,兄弟倆富表演天分,是校內風雲人物:李安很早就展現了戲劇方面的才華,在國小就能自導自演簡單的話劇;在軍方「藝工隊」到校巡演時,節目結束後大家總會起鬨要兄弟倆上台唱歌。花蓮的好山好水、較為美式、注重群體生活的師範教育,陪伴他度過了一段愉快的童年時光,一直到他要上小學二年級時,才因為父親李昇到南二中任職的緣故,舉家遷到台南。
李崗回憶起小時候到台南的同學家玩,同學父母親不是說台語,就是說日本語,和過往的眷村環境大不相同;盛行斯巴達式教育,常常體罰孩子。「台南很台灣,又很日本、食物很好吃。」這是李崗對於台南的第一印象。對李安來說,到台南生活反倒意味著童年時光的終結——李安轉到台南後正逢國小五年級,面臨著初中聯考的巨大壓力,總是活在被打的恐懼裡。幸好,因為李安講得一口字正腔圓的國語,是演講比賽的常勝軍,也藉此建立了自信心。李崗回憶起當年轉到南師附小,只上了第一堂體育課就被叫回家、下午再轉到公園國小,因南師附小不打小孩、補習風氣不盛,左鄰右舍又告訴母親不打就考不上初中。「那時候會把水桶罩在孩子頭上、老師拿木棍敲打;考不好會被羞辱,男孩掛著『我是豬』的牌子跪在女生班前面……」時光匆匆,李崗談起過往的體罰經驗與聽聞,卻是仍然歷歷在目,聽來令人髮指。幸好,在初中聯考廢除之後,李崗也在國小五年級下學期轉回南師附小。
「我小時候最想當飛行員。」李崗回想起童年的夢想,眼中仍是流露出無盡的嚮往。到初中畢業之前,李崗一直和哥哥同睡一張床,每天睡前,李崗都要哥哥為他說戰鬥機飛行員的故事。戒嚴時代沒有太多娛樂,小說和電影成了兄弟倆生活中最重要的調劑,愛看小說和電影的李安,有豐富的創造力,每天都樂此不疲地為弟弟「掰」故事,有音樂天分的李安,還會用直笛吹一曲<萬里長城>做「主題曲」,再開始說故事。若是李崗對於劇情走向、人物設定不滿,也會和哥哥「討價還價」。這段甜蜜的回憶,或許也是促使李崗拍攝以戰鬥機飛行員為主角的《想飛》的動機之一吧!
李崗指出,李安在《色戒》中拍出人性演變的三個過程:從天真爛漫、充滿理想的大學生鄺裕民,殺了第一個人之後心境轉變,變成老吳,到歷經腥風血雨、自己也變得陰狠狡詐,是易先生。「李安現在比易先生還易先生,但他怎麼還是鄺裕民?」李崗覺得,身處電影工業中,面對龐大的名利,李安仍能保有那份赤子之心,是難能可貴的事。或許,李安心裡還是住著那位在童年時,天馬行空地為弟弟「掰故事」的小男孩,所以在他的電影中總能找到純真的那一面吧!
無色無味的負荷——父愛
        《推手》、《喜宴》與《飲食男女》是李安開始名揚影壇的三部劇情長片,這三部影裡,每位父親的形象都是沉默的、與叛逆的兒女之間有距離、萬分關心兒女,卻拙於表達。李安可說是用這三部戲交代、處理了自己與父親的關係。看似「坐如鐘、立如松」,沉穩有威嚴、頂天立地為家人擋下一切風雨的父親,其實把苦楚都往腹裡吞。
        李崗回憶起小時候一家人吃飯的場景:每天一定要準時開飯,碗筷擺法也馬虎不得,父親坐主位,接下來是長子、次子,媽媽和姐姐們坐在後頭;管家還須得等父親用完餐後,才能上來吃飯。父親和家人的關係是「上對下」的,家中「縱向」的規則、訓示由父親主理;「橫向」的情感連結、照護則是母親的工作。「有一次,全家到花蓮鯉魚潭玩,李安掉了下去,媽媽明明不會游泳,也不知道潭有多深,也『噗通』跟著跳下去要把李安救上來。」談起母親,李崗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對兒女們不計代價的付出。李崗覺得父愛與母愛大不相同,母愛是感性的、無條件的愛;而父愛是理性的,伴隨著愛而來的是責任。
        「我父親是個很好的行政人員。全家出去玩的時候,他最高興的就是五點準時回到家,跟我們說:『看吧,我說五點回家就是五點回家!』看到Everything on schedule是他覺得最有成就感、最好玩的事情。」在李崗印象中,父親是個十足「無趣」的人,他從父親身上學到最多的是「身教重於言教」。父親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律己甚嚴,「吾日三省吾身」,每天都會寫日記、練字,也因為從小耳瀆目染這樣的習慣,李安在拍攝《臥虎藏龍》時,也認真要求演員每天練字定心。李昇教育孩子們的方式也非常特別,他會以書法在紅紙條上寫下中國做人做事、感恩惜福的道理到處張貼。「這些都像道士的符一樣,鎮人心中的妖」李崗活潑地比喻。「管好自己往往是最難的事」,李崗認為,中華文化「自省、自律」的傳統非常重要。
高中時,哥哥李安進了台南一中、李崗進了台南二中。在父親的「地盤」下念書,李安倍感壓力,尤其校內教師子弟的課業表現都相當優異,李安的成績自是大家關注的重點。成績優異的李安,在校內模擬考總能考到全校前五名,但因為是長子、背負著很高的期望,以致於兩次大學聯考都表現失常。「考數學時緊張到半個小時看不見一個字。」李崗轉述哥哥當年的情況。百般無奈之下,父親讓李安去唸台灣藝專影劇科。輪到李崗考試時,李崗也因為搞錯第一堂的國文科考試時間、未畫完卡而表現失常,接連著也影響到第二堂數學科的表現。重考一年後,李崗考上海洋大學航海系。「因為唸航海系可以在當兵之前出國去玩!」李崗風趣地說出了當時天真的想法。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的觀念深植於上一代人的心中,「導演」對他們來說並不是件正經的工作。李崗回憶:「父親曾說過,最討厭演員與船員。」但是造化弄人,老天真是對李昇開了個大玩笑!在當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社會風氣之下,兄弟倆的選擇可說是離經叛道、跌破眾人眼鏡。「父愛是有責任感的。」兄弟倆長期處於被期待要光宗耀祖、光耀門楣的目光之下,李崗說:「被父親愛是很累的。」
其實,李安想當導演、李崗想跑船,都是對於自由和浪漫的嚮往。但李崗也坦言,跑船一跑才知道不是那樣海闊天空、電影也不是成年人的童玩世界。「人是很矛盾的,人都想飛高飛遠,但像風箏一樣,線斷了是很徬徨的。」,李崗認為:「人一輩子就是在自由和責任中衝突。」如何平衡自由與責任,是人一輩子必須面對的功課,這段沉重的父愛,或許也是李安與李崗修練成為一個電影人的必經道路吧!
肩著使命感與道統拍電影
「我是電影的一部分,不是電影是我的一部分。」出身書香門第,深受父親士大夫觀念影響的李崗,雖是電影人,卻絲毫不居功,更對大環境懷抱著使命感,不但嚴格要求自己做電影的手法,也對台灣電影產業有深切的期許。「台灣新寫實電影都是個人成長記憶的東西,無法成為商業電影。」李崗認為,台灣電影技術和人力素質都很好,最大的問題在於「內容」。這是台灣電影的瓶頸,過往侯孝賢導演的《悲情城市》、楊德昌導演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還有時代的厚度,但現今過於個人化的電影題材,難以引起觀眾共鳴,這是李崗最為憂心的部分。對於「內容」的講究,在李崗導演、製作的電影裡體現在繁複的考據工作中。「這是做東西的態度,要尊重自己的東西,否則沒有公信力。」李崗更指出:「李安拍《理性與感性》時,連狗都要考證!」對於台灣電影製作團隊普遍不重視考據工作,李崗感到十分焦慮。
「真誠比真相重要。」做過編劇、監製、導演,跨足劇情電影與紀錄片製作的李崗導演,一語驚人地這樣告訴我們:「電影是個假象,紀錄片更可怕。」人只要知道有攝影機的存在,就是操縱和表演,觀眾只能看到「觀點」,「真相」是不存在的,端看話語權在誰手中。也因為電影影響力極大,電影創作常是掌握解釋權的途徑之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李崗導演也嚴格要求自己、勉勵後輩,對於歷史事件的處理要謹慎小心,不要操縱別人的情緒和記憶。
        飽讀詩書、出口成章的李崗導演更引用《論語》中的句子,來闡述他理想的工作關係:「與人謀而不忠乎」即是獲得投資者的資金,便要做到對投資者承諾的事項;「與朋友交而不信乎」指的是要善待工作人員,建立團隊之間的信任關係;「傳不習乎」便是指技術上要有進步。溫文儒雅,講話時常引經據典的李崗導演,並不是個食古不化的老古板,在通盤理解這些經典之後,都能擁有一套身處現代社會的全新解釋。
        「人最難的是找到自己,除非有絕對的天份。」從船員到導演,兜了一大圈之後才找到自己真正的快樂是「拍電影」,李崗導演一直很喜歡「夢工廠」這個中文翻譯,電影的確就是個做夢的工程!做夢是浪漫的;工程是實際的,電影人們小心翼翼地平衡這兩種元素,精煉出一幕幕感動。「人一生要浪漫,可是不可以天真。人沒有浪漫是黑白的,但執行時不可以天真。」回首漫漫電影路,李崗提醒我們,永遠要有一顆浪漫的心和一雙勤勞務實的雙手。

風雨同路——徐立功製片談李安


初遇李安
        沒有台灣的電影輔導金,就沒有李安的《推手》和《喜宴》,就沒有今天的《斷背山》、《少年Pi的奇幻漂流》,我們甚至可以大膽地說:沒有當年徐立功先生的慧眼獨具,就沒有今日的李安!李安曾推崇徐立功先生是「電影人最好的朋友、貴人、知音,電影原本是遙不可及的夢想,遇到徐老闆之後就實現了。」許多人總以為徐立功製片與李安導演合作的故事,是從《推手》開始。殊不知,早在徐製片任職國家電影資料館館長時,就和這個遠在美國紐約的年輕學生接洽過。徐製片對於李安的第一印象是什麼呢?徐製片給了我們「麻煩!」這樣耐人尋味的回答。
        一九八零年,李安取得伊利諾大學戲劇系導演組藝術學士學位後,進入紐約大學電影研究所就讀。在攻讀電影製作碩士學位時,他密集地創作、拍攝短片,後製完成後,便將作品寄回臺灣國家電影資料館留存、爭取播映機會。而有趣的是,李安總會鍥而不捨地追蹤播映狀況,例如播放場地、入場方式、觀眾的反應、評價……等,「這年輕人問題很多、龜毛,以後沒事還是少惹他。」徐立功製片當時這樣想,而他萬萬沒想到,這個讓他覺得「麻煩」的年輕人,日後竟然與他一同打造了許多影壇奇蹟。
        一九九零年,李安三十六歲。在畢業後的六年間,李安住在紐約郊區,一邊撰寫電影劇本,一邊準備全家的飲食、照顧孩子,是個不折不扣的「家庭主夫」。這段年復一年坐困愁城、幾乎可說是毫無進展的漫長時日,到了一九九零年年底因《推手》、《喜宴》接連獲得新聞局優良電視劇本首獎及二獎的肯定,才有了一絲轉機。
        李安導演返臺領獎期間,專程拜會了時任中影副總經理兼製片部經理的徐立功先生。「他穿著破舊的牛仔褲、洗得變色的藍色T恤,對我靦腆一笑,露出他招牌的酒窩……」回憶起第一次看到李安,徐立功製片仍感記憶猶新。徐製片對於《推手》裡所描摩的黃昏之戀、祖孫情誼與中西異同大感興趣,在尚未與公司報備的情況下,衝動地脫口而出:「李安,你願不願意替中影拍一部影片?」允諾提供一千兩百萬臺幣的資金拍攝《推手》,開展了這位在茫茫人海中潛藏六年的青年藝術家的電影路。
「給我三天的時間考慮吧。」四處碰壁了多年,面對這樣幾乎是從天而降的大禮,李安仍是不失冷靜。在這三天裡,李安四處訪價、尋找工作人員。用一千兩百萬臺幣完成一部電影,並不是件容易的事,而幸運的是,李安的研究所學弟兼好友林良忠攝影師,其父為著名的電影攝影師林贊庭,帶來了及時雨——器材贊助。表面上是請李安為其公司「益豐片場」測試機器,實則是以極低的價格租借拍攝器材給李安。於是,李安迅速地在三天內敲定了人事與預算,決定開拍《推手》。
風雨同舟的電影路起點:《推手》
滿懷著雀躍和期待要給徐立功製片答覆的前一天晚上,李安卻一夜無眠,徐製片在城市的另一端也有同樣的煩惱:在這三天裡,有片商耳聞李安將開拍《推手》,願意出資贊助。隔天,李安帶著濃重的黑眼圈,開門見山地說:「《推手》若是合資就不拍,只有中影出資就開拍。」這與徐製片的想法不謀而合,徐製片聞言大喜,進一步洽談合作細節時,李安告訴徐製片說:「我還需要一位製片,這位製片要瞭解《推手》這份劇本、還要能準時讓資金到位。」這句話可說是巧妙地「推坑」了徐製片與他一同合作《推手》,開啟了一連串奇異的旅程。
《推手》大約只花了十四個工作天,拍攝完成後,李安即快手剪了三小時毛片、邀請徐製片到紐約看初剪。「一起看片的時候,李安都沒在看螢幕,都在看我!」徐製片笑著說,也足見李安兢兢業業的工作態度。在後期製作期間,李安告訴徐製片電影需要「傳統、帶有中國色彩」的電影配樂,屬意客居紐約的中國音樂家瞿小松,但作曲及錄音費用大約還要花上一百多萬臺幣。徐製片二話不說,馬上出馬和瞿小松洽談合作,正巧徐製片也熟識瞿小松當時的戀人——女星白靈,多方美言之下,瞿小松接下了《推手》的配樂,且僅收取錄製的基本費用。「李安大概看我辦事還算有力,」徐製片笑著說:「後來就很樂意來和我合作。」在紐約看《推手》後製的兩週,徐製片當時總是在心中這樣暗想:「是不是可以快一點……」,每天陪著李安剪片,徐製片見識到李安與他的團隊追求完美的工作態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徐製片回臺灣的前一天晚上,李安邀請他到家中用餐,由李安母親與李安太太掌廚。正當徐製片納悶為何李安家沒有餐桌時,李安才不好意思地道出《推手》裡的道具正是李安家裡的餐桌,因為拍攝時被毀損,還來不及修復。拍片時,李安請不起童星來飾演《推手》裡的孫子吉米,靈機一動便請自己的兒子來飾演。李安當時如此「嚇唬」大兒子李涵:「你要是不好好演的話,我老闆會把你Fire掉!」也導致當天用餐時,李涵總是以驚懼的表情遠遠地觀察徐製片、不敢和他說話。雖然最後中影追加六十萬預算,《推手》仍是一部在萬分艱困的預算下完成的難得作品。
        《推手》是徐立功擔任製片的第一部電影,在臺灣上映後,徐製片每天都到中國戲院前的咖啡館,遠遠地觀察售票狀況,李安也會來關心票房。當時,徐立功告訴李安,拍攝、後製的工作已經結束,後續的宣傳、通路是他身為製片該做的工作,導演應該專心於創作,不必多花這個心思,然而李安告訴他:「做一個導演是很寂寞的,只有到戲院看到觀眾時,我才覺得我不是孤獨的。」這樣的想法,也可從李安這十餘年來的電影手法略知一二,對比於當時台灣電影氛圍如侯孝賢、蔡明亮之輩的導演,「我認為李安是喜歡擁抱觀眾的。」徐製片如此說。對於當年台灣電影「藝術」與「商業」的拿捏,影壇也有許多討論,中國電影導演胡金銓即說過:「你的童年不是我的童年」,指涉當時臺灣電影耽溺於創作者自身的藝術追求以致市場反應不佳,李安可說是當時臺灣電影中的異數。
更上一層樓:《喜宴》
        完成《推手》之後,原班人馬開始籌拍《喜宴》。但因喜宴是同性戀電影,所以當時中影頗有微詞、但也不便明言拒絕李安,遂開出一連串苛刻的條件,李安逐條完成後,中影還是拒絕合作。李安無可奈何之下,問了徐製片該怎麼做。「連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徐製片冒著丟官的危險,再度擔起《喜宴》製片,也因為議題特殊,他也特別叮嚀:「不要讓人覺得拍這是剝削同性戀。」,仔細地與團隊修訂了腳本,以兩千五百萬臺幣預算開拍《喜宴》。
選角時,徐立功製片大膽建議女角起用金素梅。行事謹慎的李安,租了輛計程車、隔天便開車到新營看金素梅演戲、亦當場敲定讓金素梅飾演《喜宴》片中的女藝術家顧葳葳。金素梅為了此片煞費苦心:因為英文不夠流利,她用注音符號密密麻麻地在劇本上標註出各個單詞的唸法;李安認為她腳步不夠輕快,走路姿態不似一個在紐約發展的青年藝術家的步伐,便要她平時在腳繫上磚頭、開拍時再除去,以土法煉鋼的方式來做演員訓練。《喜宴》男主角本屬意湯志偉,因其在教會中熟讀聖經,英文程度佳,但最後因拍戲時間衝突而無法拍攝。此時,有位住在三重的空少偶然間看了《推手》,相當喜歡,便帶了一張照片到中影試鏡,希望出演李安的電影,他便是趙文瑄。李安工作相當嚴謹,要求趙文瑄錄一段影像寄給他做試鏡、之後更要求趙文瑄本人到紐約和他討論劇本、進行一個月的演員訓練。巧的是,因為趙文瑄是空少退休,飛到紐約不成問題、演出的意願也十分高昂。在一連串的天時、地利、人和之下,《喜宴》浩浩蕩蕩地開拍了。
有別於李安首次導劇情長片《推手》時的生澀、不敢要求演員,拍攝《喜宴》的過程中,李安和演員有很多討論、甚至爭執。例如《喜宴》裡,老婦人氣極要咬兒子的手這段情節,即是歸亞蕾認為作為一個母親,憤怒、關心至極的肢體語言。此片在紐約拍攝完成後,李安來電堅持要徐製片到紐約商量一事:金素梅裸露的戲份是否要剪除?李安認為,因為藝術的完整性,若要剪,他必須自己來剪,而不能讓主管機關不明影片脈絡、囫圇地剪除。而徐製片認為,交由新聞局來剪,是因為礙於法規;交由李安剪,則是「強暴」了金素梅拍攝此裸露戲的敬業。於是,李安聽從了徐製片的建議,送出了完整的版本。而幸運的是,當年上映時新聞局也未剪除此片的裸露片段。
多管齊下打開國際知名度:《喜宴》柏林影展參展紀實
「談到李安的了不起一定要談到我的卑鄙!」是自嘲,也是驕傲,徐立功製片自己這樣說。《喜宴》是臺灣第一部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電影,也是第一次獲得柏林影展金熊獎的作品!國際影展是極具政治性的文化活動,「中國的文化部長也在台下,他們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回憶起當年的參展盛況與他國相關主管機關的重視程度,徐製片言語中難掩激動。
身為製片,徐立功以獨到的眼光與見解,讓《喜宴》如豔光四射的新嫁娘般,以最動人的姿態呈現於全世界影迷眼前。首先,《喜宴》在團隊赴柏林影展當天才在中影辦公室中首播,只有少部分媒體得以先睹為快,徐製片也約束媒體不得報導,先塑造出神秘感、讓大家引頸企盼。第二,團隊製作了大量的傳統中式婚禮佈置,準備在柏林影展進場時讓女主角騎著馬、大張旗鼓地宣揚《喜宴》這部片,雖然出發當天女主角金素梅臨時無法出席,但他急中生智,租下了鄰近影展地點的一間餐廳,將這些道具與喜幛陳列其中,在德國當地造成了話題。第三,每日上午九點到十二點、下午兩點到六點,安排李安於下榻飯店花園中接受不同媒體的訪問,李安可依據不同媒體性質,做關於《喜宴》不同深度、觀點的答覆。第四,密切與外交部駐德國辦事處連繫,動員當地僑胞來觀賞《喜宴》,為臺灣團隊助威。第五,與影展國際公關合作,開拓《喜宴》與李安後續作品的外國市場。
除了徐製片的苦心之外,李安也對《喜宴》參展下足苦工,仔仔細細地依據影展觀眾口味,重新翻譯字幕內容、甚至考量觀眾的反應時間,調整下字幕的時間點。「觀眾發笑、跺腳的時間點很整齊!」徐製片如此驚嘆。《喜宴》跨越文化藩籬,感動了各國觀眾,也在藝術取向濃厚的柏林影展中獨樹一格,一位中國記者在散場時如此描述:「你看看人家電影多好看,有笑有淚的!」
《喜宴》的成功,並不是偶然,而是李安沉潛多年的積累與團隊成員的合作無間所成就的甜美成果。李安在畢業後待業六年多的漫長時光,練就了一手好廚藝,因此有了《飲食男女》以七十五道中國名菜入電影的拍攝靈感。致力於推展臺灣電影的徐製片,堅持此片必須回到臺灣拍攝,因此《飲食男女》的工作團隊有八成以上非李安的原班底。有了前兩部劇情長片的經驗,拍攝《飲食男女》時,對李安來說就像是「治『電影』如烹小鮮」!李安的電影路,也愈走愈寬廣了。
柳暗花明又一村:《臥虎藏龍》
        因「父親三部曲」的成功,徐製片邀請李安再次合作,拍攝中國傳統的武俠電影,這也是李安長久以來的夢想。一開始,李安本有意拍攝清代發揚太極拳的楊露禪「偷拳」的傳說故事。後來,在因緣際會之下,蔡國榮推薦了作家王度廬的《臥虎藏龍》,李安也認為相當合適,因原作者已逝世,製作團隊便以新台幣六十萬向作家王度廬眷屬購得此書版權。
        「製作一部港式武俠片,至少需要(新台幣)五千萬的資金,在台灣拍,則需要三千萬。」徐製片點出當年拍攝武俠電影的產業概況。恰巧的是,有台灣的企業家願意投資美金一千三百萬拍攝、發行《臥虎藏龍》。「在發行十五年後版權再回到創作者身上,李安就拍。我們用十五年的時間,盡量讓出資方回收成本。」徐製片解說合作方式。當時,因該投資者日理萬機,極少過問創作事宜,只要求資金運用超過總額百分之五須知會他。在無後顧之憂的狀況下,《臥虎藏龍》製作人員匯集了中國、臺灣和香港的團隊,準備轟轟烈烈地大顯身手。然而,一九九七年爆發亞洲金融風暴。出資方本期盼能延後一年開拍,然而大部分角色檔期早已敲定,原出資方最後只得支付五百萬美金的毀約金退出合作。製作團隊也咬緊牙關,抓緊僅剩的時間帶著企畫書到各大影展尋找買主。所幸,哥倫比亞電影公司大手筆投資美金六百萬買下北美放映版權,加上導演李安、跑現場的武製片江志強、文製片徐立功到銀行擔保貸款,才得以順利開拍《臥虎藏龍》。
        李安對於電影創作的嚴謹,也在《臥虎藏龍》製作期間體現在許多小細節中:幾乎凡事事必躬親的他,曾因勘景時在摔下山溝傷了腳,直到現在還有舊傷;也多次親自訓練演員、指導動作,對於不同演員,也都量身為他們設想最能引導他們入戲的方法。「拍竹林戲時,就點出他(周潤發)要有『玉樹臨風』之姿,還不是直接跟他講,而是說給武術指導聽,稍微大聲點,他在一旁聽到,勁就來了。」這是李安在《十年一覺電影夢》的訪談中,提及與資歷深的明星合作竅門:「跟他講有幫助,因為他腦海中能浮現出『形象』的效果。」此外,也如同自己性格一般,李安喜歡紮實、勤奮的演員。「章子怡就是一個例子。」徐製片如此道。拍攝期間每天從早到晚集中訓練,要學騎馬、練劍、練字、學禮儀、走花盆底……等等,因為臨時換角的緣故,章子怡開拍前一個多月才定案,在如此短的時間裡要把這麼多東西內化,其壓力可想而知,但當年才二十歲的章子怡全都熬過來了。
「《臥虎藏龍》最大的成功,即是把中國古老的『飛簷走壁』技術,以好萊塢的最新科技呈現出來。」徐製片如此總結。然而,不僅是硬體技術,舉凡團隊、劇本改編、資金結構、行銷操作……等,《臥虎藏龍》在商業回饋與藝術價值上皆得到傲人成就,無疑是電影工業中絕佳的東西方文化交融典範。
做永遠的伯樂
自一九六八年開始編寫電視劇、出任文化相關公職、到涉足電影製作,徐製片大半輩子都奉獻給了華人的影視製作產業。面對瞬息萬變的電影工業,徐製片認為成功電影不太能找到一定的規律,但成功典型皆是有自身文化觀點的。「文化不一樣,拍出的電影就不一樣。」徐製片直言:「李安的《胡士托風波》、《與魔鬼共騎》就很難搔到癢處。」李安不斷突破、嘗試創新的企圖固然可喜,但筆者也深深期待有下一部如《臥虎藏龍》般的電影,以全世界共通的「人性」做骨架,完美揉合東方底蘊與西方優勢,讓全世界的觀眾看見與自己熟悉的文化相異的哲學觀點、進而同理、關懷不同的族群與文化。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活著找到理由,」身為李安電影製作團隊的老班底,徐製片坦言總像是一直活在他的光芒之下,他也勉勵大家找到自己的定位:「不要活在自卑裡。」於一九九七年創立、經營「縱橫國際影視股份有限公司」,徐製片希望自己能發掘更多有潛力的創作者、協助他們圓夢。正在籌備《滿月酒》上映的徐製片,在此片的台裔美籍導演鄭伯昱身上看到了李安當年奮鬥的樣子,便欣然與他合作。「如果李安的成功是個機緣,那發掘出下個新星對我才是肯定。」徐製片如此自我期許,要做永遠的伯樂。

星期二, 5月 20, 2014

誰有罪?專訪《天注定(A Touch of Sin)》導演賈樟柯

  賈樟柯擅於以寫實的鏡頭記述中國在社會變遷下流離的小人物。1997年賈樟柯的第一個長片《小武》講述劇變的時代裡,一個小縣城裡的邊緣人「小武」的親情、愛情、友情;2000年的《站台》描述幾個歌舞演員在80年代的生活型態,也展示了中國社會轉型對草根階層的衝擊;2002年《任逍遙》描述工人子弟的愛情;2006年的《三峽好人》描繪出三峽大壩建築期間,人、事、物的更替流轉,賈樟柯皆以盧米埃兄弟(Auguste Marie Louis NicholasLouis Jean)所留下的寫實敘事創作方式,訴說這些被中國時代變革的巨輪輾壓過的小人物血淚。而《天注定》則向胡金銓的《俠女(A Touch of Zen)》致敬,以武俠片的風格、劇情電影的設定來重新闡述中國當代社會的小人物在窮途末路之下殺人、傷己的四個故事,《天注定》無疑是現代版的《水滸傳》。

「這部片主要來自我個人的不安與無助。在面對層出不窮的暴力事件時,總感到疑惑。作為一位導演,唯一解決的方式,就是拍片。」賈樟柯跨過紀錄片與劇情片的界線,改編四則近年發生於中國的真實社會案件拍出《天注定》,暴力寫實的畫面像是一記當頭棒喝,回應中國在改革開放後,國家機器的失速發展、正義不彰、貧富不均的社會及人們的不安躁動、金錢至上的心理狀態,「若期望讓改變發生,就必須凝視、關心那些不愉快,而非將問題簡單化。」賈樟柯用鏡頭抽絲剝繭,探究隱藏在驚人的社會案件背後的真正原因。

「在中國大陸這幾十年來,最大的改變就是人的移動,特別像春運,一次就是至少上千萬人同時移動,每個人都是從移動中去尋找生活的可能,與武俠片無異。」高速移動的動車一如瞬息萬變的世事,四段故事、四位主要角色在「移動」中互有隱微的牽繫,如此的巧思其實靈感來自微博、臉書等社群媒體的影響。放棄過去「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那樣個人化、微型化的討論與敘事方式,電影中的多重敘事方式呼應當今社會的人際關聯:看似互不相關的兩人其實互有牽繫,而人們都活在巨大的社會結構之下,面對著類似的時代脈絡。「生命就是一個夜奔的過程。」對於活著,賈樟柯導演給了我們這樣一個浪漫卻艱難的詮釋,不斷地出逃、在時間傾壓的細縫裡,走出一條足以安身立命的自己的路。

「如果要怪,就怪老天爺,有啥想不通,都去問他。」片中由王寶強飾演的強盜小三在祭奠自己射殺的劫匪時,這樣默念。一幕又一幕的殺戮與傷害,片中的人們滿手血腥,英文片名「A Touch of Sin」即闡釋了一切無奈。片尾,小玉看著荒野中的戲臺搬演著的《玉堂春》,戲班唱著「你可知罪,你可知罪……」,但,究竟「誰有罪」呢?全片裡司法機構的缺席,如導演對於國家機器失能的婉轉控訴與不信任。在劇變的時代裡,誰來主持正義?誰有罪?恐怕你我都一如看著農人鞭打牲口,卻絲毫沒有行動的路人,默許一切的我們,都有罪。

星期三, 7月 31, 2013

拍電影就是我的時光機——專訪《椰仔》曾英庭導演

漸趨開闊的電影路
「沒記錯的話,是大四立志當導演的,那年我22歲。」畢業於元智大學資訊傳播系數位媒體設計組,目前就讀台灣藝術大學電影學系碩士班的曾英庭導演步上電影路的開頭並不算順利。曾英庭導演在大學時因修習了當時在系上兼任講師的影評人藍祖蔚老師所開設的課程,漸漸地開始對「電影」產生了興趣。曾英庭導演自嘲在大學時自己並不是非常用功的學生,也對系上許多課程興趣缺缺,「但藍老師的課我一堂都沒有缺席」。大四時,他進一步修習了一些實作課程如《影視專題製作》,在拍攝短片的過程中,益發確定了自己想當導演的決心。
大學畢業隔年,曾英庭導演與朋友們一起報考了台北藝術大學電影創作學系碩士班,朋友們都錄取了,但自己卻名落孫山。十分挫折的他,當時也對是不是真的要走電影這條路有些懷疑。幸好,不久後他也取得了進入台灣藝術大學電影學系碩士班的門票。從短片《夜宿》、《禮物》及《煙火》,一路到入圍2013第十五屆台北電影節的劇情長片《椰仔》,曾英庭導演不斷地成長、精進自己。除了編導影片之外,他也曾擔任鄭有傑導演《他們在畢業前一天爆炸》側拍師、近日即將上映的《泳漾》副導、台灣藝術大學電影系碩士班短片《巨獸》副導與《童畫故事》場記與助導等工作,累積了大量經驗與人脈。
在《煙火》中,呂雪鳳完美詮釋了一個對兒子呵護備至、努力打拚的台灣媽媽;音樂大師陳明章為此片譜寫了溫婉動人的主題曲;剪接大師廖慶松提供了無數珍貴的建議與資源。「真的很幸運。」兩個小時的訪談過程中,曾英庭導演不斷謙虛地這麼說。然而,正是因為他對於細節的追求與努力不懈的態度,完美地融合了各種元素,打造出一部又一部精采的作品。

充滿驚奇的《椰仔》
原名是「椰子」的《椰仔》,片中出現了大量的椰子意象。椰子是世界上最堅固的水果;在全球化的浪潮之下,各階級跨國的遷徙與流動成了常態,新移民也像是椰子,透過堅強的外殼在海上漂流數萬公里,直到落地生根。二百二十萬小成本製作的《椰仔》拍出了兩代外籍移工與本地人在這塊島嶼上的相遇與冒險。「我們都有可能成為異鄉人,新住民也必定將成為我們(台灣人)的一份子,拍這部片是抱著一種『祝福』的心態,希望身在台灣的人們不要互相仇視。」為了讓電影看來更貼近真實的移工生活,曾英庭導演花了許多時間做田野調查與訪問、不斷揣摩移工們的心理狀態去編寫劇本。
  「在田調的過程中,我的世界觀一直在改變。」談起令導演震撼的一件事,即是發現電影中「賞金獵人」的職業,在現實世界中是真實存在的!而曾英庭導演也將這個元素嵌入故事中,成了男主角的原型;一如經典科幻電影《銀翼殺手》,在《椰仔》中,男主角因有特殊的成長過程而通曉多國語言,讓他對這樣的工作更得心應手。影片中的語言以中文、泰文與閩南語交錯使用,讓這部片充滿異國情調,各語言使用的時機更是充滿玄機,但這對飾演男主角的施名帥卻是一大挑戰,為了拍攝這部片,他學了一個多月的泰文、有時也到桃園車站找人聊天,了解移工的生活形貌。
曾英庭導演不但看中演員後天的訓練細節,更注重演員先天的素質。「女主角要有觀眾緣」,曾英庭導演不斷強調。尋找《椰仔》的女主角人選可說是讓劇組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因劇中設定是混血華裔,女主角需要會說中文、泰文、看起來要像泰國人……林林總總的條件讓尋找人選如大海撈針般困難,在面試了一些人選之後,更發現現今有許多在泰國土生土長的「泰國人」其實也與我們的面貌很類似;一連找了四、五個月都沒有結果,最後輾轉由偶然認識的泰國導演介紹,才認識了這部片的女主角Apiwong Sajee。

拍電影就是我的時光機
細數拍電影的過程,曾英庭導演臉上寫著滿滿的興奮與著迷。「我很喜歡那種心中的世界逐漸在形成的過程。」把自己心中抽象的感動,轉化為影像讓觀眾理解;從撰寫劇本到殺青、後製完成,經歷和劇中主角一起難過、一起開心的過程無比迷人。「那位飾演媽媽的其實是個素人演員,一開始還有些擔心她無法入戲……但看見她們一見面、眼淚滑下來的那瞬間,我就哭了。」曾英庭導演回憶起拍攝《椰仔》女主角找到媽媽的那一場戲時,心中的感動是無可比擬的。
「小時候我一直相信有時光機。長大後,電影對於我而言就是一個時光機。」聊起為什麼喜歡拍電影,曾英庭導演給了我們這樣一個浪漫的答案。事實上,之所以會籌拍《煙火》這部作品,即是因為在某次新年期間與朋友在牌桌上的閒談過程中所得到的靈感。朋友在打麻將時與他聊起「後悔的往事」,是有一次母親到軍營中探望他,將他帶離軍營後,他卻匆匆坐上北上的車子去和女友約會,留下母親一人孤伶伶地回到家。這個故事讓曾英庭導演在充滿歡笑的牌桌上突然鼻頭一酸,於是他開始撰寫《煙火》的劇本,決心用攝影機來給朋友與自己一個改變的機會。
「拍戲很過癮。」談起拍電影,曾英庭導演眼睛裡散發出滿滿的熱情,相信這台時光機會一直運轉下去,帶給人們一個又一個的精采故事。

【椰仔】 Ye-Zai มะพร้าว | 預告片Trailer (2012)

星期六, 7月 06, 2013

退去銳氣的春風少年兄——林強專訪

曾以一曲開創台語歌新格局的<向前走>紅遍大街小巷的林強,近幾年雖退居幕後從事電影配樂工作,但仍不減其創作熱情。20135月,清華大學夜貓子電影院舉辦「幸福進行曲 電影配樂影展」,選映八部林強電影配樂作品,林強本人也出席映後座談,並接受清華大學寫作中心「影人採訪寫作」課程的採訪,與大家分享他參與音樂、電影創作這數十年來的所見所感。
       
做配樂的核心態度
「我做配樂的核心態度就是『配合』。」林強開門見山地這麼說。台灣電影多為「導演制」,一整部電影的編劇、美術、攝影、音樂、服化……等元素多為導演統籌,相對而言,一部電影的成敗,「導演」須負最大責任。林強認為,他的工作就是「傳達導演想要的感覺」,在達成這樣的基礎後,再把他由音樂人角度切入所感受到的想法進一步與導演溝通,讓音樂與影像產生化學作用,為電影整體加分。有時,他也會建議導演不必另外再加入配樂,與中國導演劉杰合作的《透析》即是一例。榮獲第四十七屆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獎的《透析》,以極為冷靜的畫面闡述死刑與器官捐贈議題,林強認為這部電影意境已經足夠,不需再用配樂來渲染,因此,最後他所作的配樂只有用在片尾的工作人員字幕部分。一般而言,配樂師不會參與電影的現場拍攝工作,但在導演經費許可的狀況下,林強也會到拍攝現場走一走,「去看看那邊的環境、人們吃什麼食物、過怎樣的生活……」林強認為這些實地的參與與互動,都有助於他作出更切合的音樂、讓整部電影的影像與聲音有更深刻的關聯。對於林強來說,「電影配樂」即是以音樂「配合」電影,在這之間碰撞出創意的過程。「很多時候我是去救火的!」林強提及,藝術工作者常有許多堅持,配樂師與導演理念不合、無法共事而拆夥的情況其實相當常見,但他並不會有這樣的困擾,「因為工作倫理就是這樣。」在這位曾以《南國再見、南國》、《千禧曼波》與《一年之初》分別獲得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歌曲、最佳原創電影音樂;以《陽陽》獲得第十一屆台北電影節劇情長片最佳音樂獎;以《碧羅雪山》獲得第十三屆上海國際電影節最佳音樂獎的電影配樂師身上,我們看不見任何執拗或自滿,在我們面前的,是待人謙和、克己復禮的音樂人林強。

電子音樂——探索未知的空間與未來
「我已經好幾年不聽音樂了!」當被問到最近喜歡聽哪些音樂,林強給了我們這樣令人驚訝的答案。在配樂過程中,林強希望導演不要先拿其他音樂作品給他聽。
談起音樂創作,林強這麼說:「重要的是找到你堅守的『價值』,外在的形式是很容易模仿、扮演的……所有的創作來自內心,我覺得創作者去追朔源頭很重要。」從真言社的唱片助理;到發行大賣四十萬張的《向前走》,成為滾石唱片旗下炙手可熱的藝人;再一頭栽進電子音樂的世界,跨出台灣,於海外發行電子音樂作品《驚蟄》,林強一路走來,始終不變的是對於音樂的熱愛。近年來十分著迷於電子音樂的林強,不斷嘗試將電子音樂元素加入電影配樂中。在與侯孝賢導演合作的《千禧曼波》和《南國,再見南國》、與鄭有傑導演合作的《一年之初》和《陽陽》等作品中,皆可以聽見林強純熟且獨具一格地運用與掌握各種電子樂聲響和節奏。「早期的電子音樂著重於『仿真』,但我喜歡的是利用電子音樂產生的獨特音波激盪出不同形式的創意。」雖然,電子音樂創作在台灣仍是相對冷門的一條路,但林強並不退卻,他相信,音波所帶來的能量將拓展一個更寬闊的新世界,「電子音樂對我來說,還有一種功能是探索未知的空間與未來。」林強如此總結。

亦師亦友的侯孝賢導演
1993年坎城影展期間,林強與侯孝賢導演一起坐在海邊,看著遠方的煙火。「強仔,你不要唱歌了,你來拍電影吧……在台灣,唱歌的最後不是去開餐廳,就是去當立委。」林強打趣地轉述侯導的話。然而,正是侯導的這句話,讓林強認真思索未來的道路。談起侯導,林強難掩敬佩神色。「看電影是我逃避現實的方式。」熱愛看電影的林強,曾經省吃儉用地省下零用錢,到電影院看一整天的電影。生長在電影院充斥著軍教片、武俠片與瓊瑤文藝愛情片的八零年代,林強描述自己當時非常「崇洋」、相當喜歡好萊塢電影,一直到看了侯導的《戀戀風塵》與《童年往事》兩部片後才大大地扭轉了他對國片的看法。林強相當驚訝:「原來電影可以如此精確地表達那些我記憶裡的片段,我可以從電影裡看見許多自己的生命。」接受大量西方文化洗禮的林強一直在反思:「有沒有一個東西是我們自己產生的驕傲?」林強認為,即使我們學的東西大多數來自西方,我們仍有屬於我們自己的生活創意與角度。將這些元素內化之後,再以創作作品來表達我們獨有的生命狀態,他在侯導身上看見了這樣的能力。

退去銳氣的春風少年兄
「我希望自己能做到『外圓內方』……圓的目的不是圓滑,而是圓融。圓融是在和睦相處之外又找到一個方法讓大家都受益。」對照年輕時的意氣風發,現在的林強內斂但不失親切。當被問起是什麼樣的事件或經歷造成這樣的轉折,「人會改變都是一點一滴的。」林強給了我們這樣的答案。林強坦言,對於很多事件、想法,他常常都有矛盾、不對勁的感覺,但又不清楚確切的問題在哪裡。回憶起過去在主流樂壇工作的時期,他總有「我在這邊幹什麼?」的疑惑,彷彿自己是扮演著唱片工業之下觀眾想要消費的「林強」,而不是真正的他自己。種種的迷惑隨著金錢與名氣接踵而至,在不知道如何處理、面對的狀況之下,最初,他以「態度」和世界碰撞,但最後總落得兩敗俱傷。「有時我很討厭自己。」在那段叛逆、自閉、憤世嫉俗的時期,他一度尋求藥物來解決這些矛盾、陰鬱的心情,然而,「用外來方式解決內在的矛盾都有副作用。」林強如此提醒我們。在偶然的機緣下,林強重新翻閱了受贈的《靜思語》,這塊敲門磚啟發他開始以老祖宗所傳下來的儒、道、佛家智慧,去解決人生的問題與矛盾。除了翻閱長者推薦的書籍、聆聽前輩給予的建言之外,林強也身體力行地在日常生活中實踐許多理念。「『實行』才是真正的改變。」林強如此勉勵我們。

星期一, 5月 27, 2013

從「心」出發,探訪真實——專訪蕭菊貞導演

「我很清楚我要做什麼。」談起開始拍攝紀錄片的契機,蕭菊貞導演如此說。雖然本身是清大經濟系學生,但她大量修習藝術相關的通識課程,並全力以赴地準備每一堂課。在修習由李道明老師開設的「錄影帶製作」課程後,開啟了她以影像創作的道路。同時,她也在這門課與同學一起完成了《博盛,這孩子》,記錄一位智能不足的孩子和他母親的故事,並在隔年勇奪金穗獎紀錄片優等獎。畢業後,蕭菊貞導演開始在《新新聞》上班,主跑財經線新聞,更騰出時間,參與社會、教育及文化線的新聞採訪工作,在記者生涯中累積了大量的人脈與知識,對日後的創作也奠定了一定的基礎。

  離開《新新聞》之後,蕭菊貞導演著手把幾個有興趣的故事拍成紀錄片,「能說故事和別人分享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蕭菊貞導演認為她拍紀錄片並不帶特定企圖或包袱,她拍紀錄片就只是為了說出自己感動的事給更多人了解。「紀錄片很多是你私領域的東西,」談起拍攝紀錄片的困難之處,蕭菊貞導演認為「如何面對、拍攝被攝者,呈現出最『真實』的一面」十分具挑戰性。她走入紀錄片田野的方式是相當土法煉鋼的:先認識拍攝對象,然後與他們聊天、深入了解他們的生活、取得他們的信任,接著才進行紀錄片的拍攝。她認為,過程遠比結果重要,「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才是她最重視的,雖然每一個被拍攝者有不同的背景,但她相信,人的內在必定有某種共通的情感,能夠藉此走進對方的世界,以影像記錄一種真實。在多部紀錄片拍攝工作結束後,蕭菊貞導演仍是與許多被拍攝者保持密切的互動。在如此真摯的創作理念之下,暨《博盛,這孩子》之後,蕭菊貞導演又以《陽光愛情》、《火鶴》等記錄身心障礙朋友的紀錄片獲得金穗獎的肯定;並以《紅葉傳奇》和《銀簪子》連續奪得兩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且相繼入圍多項全球重要影展。

  即使獲獎無數,對於拍攝紀錄片,蕭菊貞導演仍是不停地自我辯證、不斷精進自己。雖然在旁人眼中看來風光、順遂,但蕭菊貞導演仍感到十分不踏實,「我有好多問號,對於拍攝者的無能為力…….」在拍攝《紅葉傳奇》與《銀簪子》時,蕭菊貞導演都遇上了重大的挫折。在拍攝《銀簪子》時,無法抵擋的衰老與死亡、老榮民無從抒發的鄉愁、戰爭的殘酷無情、紛擾的政治情勢……,這些苦難透過攝影機之眼,進入蕭菊貞導演的心中。當時,蕭菊貞導演一度因憂鬱症而停拍此片。「如果當時不拍,這些人就沒有了。」蕭菊貞導演不斷如此提醒自己,咬著牙撐了下來。而在拍攝《紅葉傳奇》時,她對於拍出「真實」的信念產生了疑惑。什麼是「真實」?加入了「配樂」就不「客觀」了嗎?完全客觀很難,即使是紀錄片,影片所呈現的角度仍是可以操控如何運鏡、剪接的導演做過選擇與編排的。「紀錄片就是有作者觀點。」蕭菊貞導演這樣提醒我們,紀錄片並不是客觀的,觀眾們要有思考的能力。

蕭菊貞導演在1994年的第一部紀錄片《博勝,這孩子》距今已有十九個年頭,這十九年來,蕭菊貞導演一直在影像創作的路上努力不懈。一路走來,蕭菊貞導演顯得益發從容、游刃有餘,這其中的祕訣,想必是她那熱情、誠懇的本心吧。「態度才是最重要的。」蕭菊貞導演如此提醒我們,要避免創作出「有體無魂」的作品,創作者由真切、濃烈的感動出發所帶來的創作,往往擁有不可忽視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