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10月 04, 2014

肩著使命感與道統拍電影——訪導演李崗


俗話說:「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須教父子兵。」在台灣影壇中,正有這樣一對才華橫溢的親兄弟,不約而同地踏上了電影路,在國內外為「電影」這志業分進合擊,他們是李安與李崗。哥哥李安沉靜儒雅,獲獎無數的他,早已是世界影史上不可抹滅的名字,近期也致力將國外資源、制度導入台灣電影界;弟弟李崗風趣幽默,他跑過船、擺過地攤、做過風光無比的貿易商,卻也在陰錯陽差之下成了電影人,目前是「安可電影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執導過《條子阿不拉》,在多個國際影展上獲得好評。除了經營自己的電影事業之外,他也是哥哥李安在台灣最強大有力的後盾,舉凡《色戒》的台灣選角、《少年Pi的奇幻漂流》於台灣拍攝外景,細緻的協調、組織工作,李崗絕對功不可沒。
兄弟情深
        李崗生於民國四十六年,比李安小三歲。名字裡的「崗」字,是父親當年任職於花蓮師範學院,校歌裡「花崗山上,太平洋邊」的典故。幼年時,兄弟倆富表演天分,是校內風雲人物:李安很早就展現了戲劇方面的才華,在國小就能自導自演簡單的話劇;在軍方「藝工隊」到校巡演時,節目結束後大家總會起鬨要兄弟倆上台唱歌。花蓮的好山好水、較為美式、注重群體生活的師範教育,陪伴他度過了一段愉快的童年時光,一直到他要上小學二年級時,才因為父親李昇到南二中任職的緣故,舉家遷到台南。
李崗回憶起小時候到台南的同學家玩,同學父母親不是說台語,就是說日本語,和過往的眷村環境大不相同;盛行斯巴達式教育,常常體罰孩子。「台南很台灣,又很日本、食物很好吃。」這是李崗對於台南的第一印象。對李安來說,到台南生活反倒意味著童年時光的終結——李安轉到台南後正逢國小五年級,面臨著初中聯考的巨大壓力,總是活在被打的恐懼裡。幸好,因為李安講得一口字正腔圓的國語,是演講比賽的常勝軍,也藉此建立了自信心。李崗回憶起當年轉到南師附小,只上了第一堂體育課就被叫回家、下午再轉到公園國小,因南師附小不打小孩、補習風氣不盛,左鄰右舍又告訴母親不打就考不上初中。「那時候會把水桶罩在孩子頭上、老師拿木棍敲打;考不好會被羞辱,男孩掛著『我是豬』的牌子跪在女生班前面……」時光匆匆,李崗談起過往的體罰經驗與聽聞,卻是仍然歷歷在目,聽來令人髮指。幸好,在初中聯考廢除之後,李崗也在國小五年級下學期轉回南師附小。
「我小時候最想當飛行員。」李崗回想起童年的夢想,眼中仍是流露出無盡的嚮往。到初中畢業之前,李崗一直和哥哥同睡一張床,每天睡前,李崗都要哥哥為他說戰鬥機飛行員的故事。戒嚴時代沒有太多娛樂,小說和電影成了兄弟倆生活中最重要的調劑,愛看小說和電影的李安,有豐富的創造力,每天都樂此不疲地為弟弟「掰」故事,有音樂天分的李安,還會用直笛吹一曲<萬里長城>做「主題曲」,再開始說故事。若是李崗對於劇情走向、人物設定不滿,也會和哥哥「討價還價」。這段甜蜜的回憶,或許也是促使李崗拍攝以戰鬥機飛行員為主角的《想飛》的動機之一吧!
李崗指出,李安在《色戒》中拍出人性演變的三個過程:從天真爛漫、充滿理想的大學生鄺裕民,殺了第一個人之後心境轉變,變成老吳,到歷經腥風血雨、自己也變得陰狠狡詐,是易先生。「李安現在比易先生還易先生,但他怎麼還是鄺裕民?」李崗覺得,身處電影工業中,面對龐大的名利,李安仍能保有那份赤子之心,是難能可貴的事。或許,李安心裡還是住著那位在童年時,天馬行空地為弟弟「掰故事」的小男孩,所以在他的電影中總能找到純真的那一面吧!
無色無味的負荷——父愛
        《推手》、《喜宴》與《飲食男女》是李安開始名揚影壇的三部劇情長片,這三部影裡,每位父親的形象都是沉默的、與叛逆的兒女之間有距離、萬分關心兒女,卻拙於表達。李安可說是用這三部戲交代、處理了自己與父親的關係。看似「坐如鐘、立如松」,沉穩有威嚴、頂天立地為家人擋下一切風雨的父親,其實把苦楚都往腹裡吞。
        李崗回憶起小時候一家人吃飯的場景:每天一定要準時開飯,碗筷擺法也馬虎不得,父親坐主位,接下來是長子、次子,媽媽和姐姐們坐在後頭;管家還須得等父親用完餐後,才能上來吃飯。父親和家人的關係是「上對下」的,家中「縱向」的規則、訓示由父親主理;「橫向」的情感連結、照護則是母親的工作。「有一次,全家到花蓮鯉魚潭玩,李安掉了下去,媽媽明明不會游泳,也不知道潭有多深,也『噗通』跟著跳下去要把李安救上來。」談起母親,李崗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對兒女們不計代價的付出。李崗覺得父愛與母愛大不相同,母愛是感性的、無條件的愛;而父愛是理性的,伴隨著愛而來的是責任。
        「我父親是個很好的行政人員。全家出去玩的時候,他最高興的就是五點準時回到家,跟我們說:『看吧,我說五點回家就是五點回家!』看到Everything on schedule是他覺得最有成就感、最好玩的事情。」在李崗印象中,父親是個十足「無趣」的人,他從父親身上學到最多的是「身教重於言教」。父親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律己甚嚴,「吾日三省吾身」,每天都會寫日記、練字,也因為從小耳瀆目染這樣的習慣,李安在拍攝《臥虎藏龍》時,也認真要求演員每天練字定心。李昇教育孩子們的方式也非常特別,他會以書法在紅紙條上寫下中國做人做事、感恩惜福的道理到處張貼。「這些都像道士的符一樣,鎮人心中的妖」李崗活潑地比喻。「管好自己往往是最難的事」,李崗認為,中華文化「自省、自律」的傳統非常重要。
高中時,哥哥李安進了台南一中、李崗進了台南二中。在父親的「地盤」下念書,李安倍感壓力,尤其校內教師子弟的課業表現都相當優異,李安的成績自是大家關注的重點。成績優異的李安,在校內模擬考總能考到全校前五名,但因為是長子、背負著很高的期望,以致於兩次大學聯考都表現失常。「考數學時緊張到半個小時看不見一個字。」李崗轉述哥哥當年的情況。百般無奈之下,父親讓李安去唸台灣藝專影劇科。輪到李崗考試時,李崗也因為搞錯第一堂的國文科考試時間、未畫完卡而表現失常,接連著也影響到第二堂數學科的表現。重考一年後,李崗考上海洋大學航海系。「因為唸航海系可以在當兵之前出國去玩!」李崗風趣地說出了當時天真的想法。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的觀念深植於上一代人的心中,「導演」對他們來說並不是件正經的工作。李崗回憶:「父親曾說過,最討厭演員與船員。」但是造化弄人,老天真是對李昇開了個大玩笑!在當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社會風氣之下,兄弟倆的選擇可說是離經叛道、跌破眾人眼鏡。「父愛是有責任感的。」兄弟倆長期處於被期待要光宗耀祖、光耀門楣的目光之下,李崗說:「被父親愛是很累的。」
其實,李安想當導演、李崗想跑船,都是對於自由和浪漫的嚮往。但李崗也坦言,跑船一跑才知道不是那樣海闊天空、電影也不是成年人的童玩世界。「人是很矛盾的,人都想飛高飛遠,但像風箏一樣,線斷了是很徬徨的。」,李崗認為:「人一輩子就是在自由和責任中衝突。」如何平衡自由與責任,是人一輩子必須面對的功課,這段沉重的父愛,或許也是李安與李崗修練成為一個電影人的必經道路吧!
肩著使命感與道統拍電影
「我是電影的一部分,不是電影是我的一部分。」出身書香門第,深受父親士大夫觀念影響的李崗,雖是電影人,卻絲毫不居功,更對大環境懷抱著使命感,不但嚴格要求自己做電影的手法,也對台灣電影產業有深切的期許。「台灣新寫實電影都是個人成長記憶的東西,無法成為商業電影。」李崗認為,台灣電影技術和人力素質都很好,最大的問題在於「內容」。這是台灣電影的瓶頸,過往侯孝賢導演的《悲情城市》、楊德昌導演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還有時代的厚度,但現今過於個人化的電影題材,難以引起觀眾共鳴,這是李崗最為憂心的部分。對於「內容」的講究,在李崗導演、製作的電影裡體現在繁複的考據工作中。「這是做東西的態度,要尊重自己的東西,否則沒有公信力。」李崗更指出:「李安拍《理性與感性》時,連狗都要考證!」對於台灣電影製作團隊普遍不重視考據工作,李崗感到十分焦慮。
「真誠比真相重要。」做過編劇、監製、導演,跨足劇情電影與紀錄片製作的李崗導演,一語驚人地這樣告訴我們:「電影是個假象,紀錄片更可怕。」人只要知道有攝影機的存在,就是操縱和表演,觀眾只能看到「觀點」,「真相」是不存在的,端看話語權在誰手中。也因為電影影響力極大,電影創作常是掌握解釋權的途徑之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李崗導演也嚴格要求自己、勉勵後輩,對於歷史事件的處理要謹慎小心,不要操縱別人的情緒和記憶。
        飽讀詩書、出口成章的李崗導演更引用《論語》中的句子,來闡述他理想的工作關係:「與人謀而不忠乎」即是獲得投資者的資金,便要做到對投資者承諾的事項;「與朋友交而不信乎」指的是要善待工作人員,建立團隊之間的信任關係;「傳不習乎」便是指技術上要有進步。溫文儒雅,講話時常引經據典的李崗導演,並不是個食古不化的老古板,在通盤理解這些經典之後,都能擁有一套身處現代社會的全新解釋。
        「人最難的是找到自己,除非有絕對的天份。」從船員到導演,兜了一大圈之後才找到自己真正的快樂是「拍電影」,李崗導演一直很喜歡「夢工廠」這個中文翻譯,電影的確就是個做夢的工程!做夢是浪漫的;工程是實際的,電影人們小心翼翼地平衡這兩種元素,精煉出一幕幕感動。「人一生要浪漫,可是不可以天真。人沒有浪漫是黑白的,但執行時不可以天真。」回首漫漫電影路,李崗提醒我們,永遠要有一顆浪漫的心和一雙勤勞務實的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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